旧时王谢 第38节(2 / 2)

旧时王谢 千霁 2331 字 6个月前

    他很轻易判断出昨晚占便宜的是自己儿子。

    原因倒也简单——他那个向来喜愠不形于色的三儿子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肯定是占了便宜。

    昨日小王举着纱扇,只有视力好的年轻人看得魂不守舍留恋不已,他是一点没看清,今日才算彻底明白自家三郎为何被迷得非卿不娶,硬生生等了快五年。

    唯一让他有点不解的是,小王对着他家大郎的长女为何笑得那么亲切,还问可曾取字。

    哪有女儿才三四岁就取表字的,真是奇哉怪也。

    第64章 固有归宁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

    士族有多重视自家人才, 也就意味着对于家中缺乏才能的成员有多忽视。

    谢裒一辈有兄弟三人,长兄谢鲲去世多年但四海知名,幼弟谢广长住建康但寂寂无闻, 于是谢裒连写婚书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这个弟弟,反倒对不在人世的长兄着墨颇多, 以至于王琅直到婚前调查谢家家底, 才知道谢安原来还有个叔父在建康。

    无论官位高低, 知名与否, 他都是男方家辈分最高的亲族, 王琅在赞者的引导下向他行晚辈礼,他微微不自在地扭身,似乎是想要避开, 却又强行忍住,等王琅一行完礼,他立刻欠身回拜, 目光始终没有落到王琅身上, 而是错开一些投到虚处。

    王琅估计他已经习惯了隐藏在两位兄长的光芒之后, 并对此平静接受,反而不太适应被人注目的感觉, 因此行礼之后没有多寒暄, 跟着赞者走向下一人。

    往下都是谢安的平辈,总体相对开朗几分, 王琅基本都了解, 见礼也简单, 只需要按平辈礼相互认识。

    谢尚外放历阳太守没回京, 已经出嫁的谢真石携丈夫褚裒与女儿登门, 连同缺席胞弟的份向她道贺——苏峻之乱结束后, 谢真石与褚裒完婚,褚裒被郗鉴推荐给王导,从徐州回建康任职,担任王导的属官从事中郎。

    没过多久,王导把何充调到地方上熬资历,褚裒补何充的缺,升迁为给事黄门侍郎,继续做京官,谢真石也随他住在建康。

    王琅服丧期间和谢真石书信往来不断,服阕后也专程约她小聚过一次,维系着自会稽以来的友情,连带着与她的丈夫褚裒也打过照面。

    相比善于做人,能在王、庾之间左右逢源的妻弟谢尚,褚裒的政治立场更加中立,是那种不趟浑水、不逐权势的名士,家风淡泊清俭,和与他齐名的杜乂很像。

    按《世说新语》的说法,谢安特别赞赏褚裒,认为他虽然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气度弘远。

    桓彝则评论得更加直白,点明他对外不言好坏,但内心自有褒贬。

    对于这样的人物,没必要笼络,没必要冷落,相处起来轻松舒服,像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褚裒往后是谢安的几个兄弟。

    为首的谢奕在王舒治下做了几年县令,王允之结婚时他上王家道贺,与王琅曾有一面之缘,其余几人王琅不曾见过,今日算一次性认了个全。

    来观礼的谢家女眷在另一侧。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谢鲲长女谢真石,旁边是她与褚裒所生的女儿褚蒜子——即后来多次垂帘听政的褚太后,谢家迈向当轴士族之位的关键人物。

    现在她还只在垂髫年纪,容色已能让人预想到她长成后的风姿,有一种晋人格外推赏的玉洁冰清之美。

    算算时间,离她被选为琅邪王妃没有几年,而琅邪王二十一岁继位,二十三岁驾崩,夫妻相处时日屈指可数,之后就是长达数十年的深宫守寡,让人备感怜惜。

    但想想郗道茂的人生,王琅又不免觉得,对于乱世人而言,有机会将权势握在手中,或许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她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改变历史,因此上次见谢真石之后,她派人送了一卷《史记》到褚家,言明是给小蒜子的礼物,希望她能够从中有所收获。

    此刻再见,年幼的褚小娘子举止优美地向她行礼,感谢她上次的赠书,仰视她的黑眸里全是一片未涉世事的纯净。

    王琅顿了顿,回给她一个温和微笑,并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

    在褚蒜子旁边半步,恰好是一名年龄更幼小的女郎,看身量顶多三四岁,一双黑眼睛又润又亮,直勾勾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怕生。

    王琅的目光很自然从褚蒜子滑到她身上,心想这反应倒是和谢安初见她一模一样,只是比谢安更可爱一点。

    她十分顺手地在小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将目光转向女孩紧挨着的大人。

    按长幼顺序,谢真石之后应该是谢奕的妻子,陈留阮氏之女阮容。

    小女孩站在阮容身边,无疑是她与谢奕之女。

    与谢奕之女……

    等等,那不就是谢道韫?

    王琅心中一震,破格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芳讳?”

    阮容被她问得发懵,下意识回道:“尚未选定。”

    王琅又追问:“可曾取字?”

    阮容越发迷茫:“亦尚未。”

    实则她与谢奕此前还育有一子,不幸还在襁褓时就发热夭折,因此对子嗣上格外注意,想了各种各样偏门的方法,连带着名讳也没有立刻取,而是先用排行叫着,表字更是通常在及笄时才会取,绝无可能先取。史书里许多女子只留下表字,没留下名讳,更多是因为女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丈夫少有人知,反倒是表字更容易被记录流传。

    王琅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奇怪,点点头不再多言。

    谢道韫的名与字在不同记录中有不同版本,道韫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但有说是名,有说是字。

    直到谢奕之孙谢珫墓志出土,才确定她是谢奕长女,本名道韫,表字令姜。

    阮容身边只带了这一个女孩,大概率就是她与谢奕的第一个女儿谢道韫。

    换句话说,现在站在她左手边的小娘子是褚蒜子,右手边的小娘子是谢道韫,恰好是几十年后东晋朝野间最负盛名的两位女郎——

    一个是深宫牡丹,权倾一时;一个是林下芝兰,流芳千古。

    两人在她面前比邻而立,仿佛展开了一张尘封千年的古卷,让历史的气息铺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