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44节(2 / 2)

旧时王谢 千霁 2443 字 6个月前

    山家虽然三代高官,却完全算不上门阀,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什么样的东西战斗。

    那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盘踞在历史中的阴影,深植于人性本源的劣物,无论被焚烧碾碎多少次都无法被摧毁,更换一副样貌又立刻重新出现在世间。

    物理消灭是个方法,效果不能说不好。

    历史上所有世家豪族几乎都是在这种酷烈方式下灰飞烟灭,王谢如是,唐五姓如是,后继亦如是。

    不过血腥杀戮往往都伴随着深重的社会灾难,而且要不了太久又会历史重演,不到最后关头,王琅不准备动用这种手段,她更欣赏汉武帝的推恩令。

    “卿与虞家的交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人之手,就算再给卿百日又能有何变化?”

    公文被府吏取回来呈递给她,她随手往案上一撂,话语毫不留情。

    站在堂下的青年不自觉握紧双拳,涨红的脸色一半是因为羞惭,一半是因为愤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冒犯长官,但声音到底是生硬的:“孟明三败,卒破晋军,府君何必以一战论成败。”

    王琅暗自点头,欣赏他百折不挠的韧性。

    法家拂士,就是要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受到多大阻力都不动摇。司马家的屠杀清洗持续了近百年,士人的风骨都断得差不多了,有幸遇到一个,就该好好保护起来,不再让他轻易折断。

    想是这么想,她脸上的神色却很淡:“我与庾公不同,庾公三战三败还能继续做征西,世人却只接受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就是胜利。山君,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平静地陈说着世人对待自己的不公,态度里没有任何怨恨,甚至看不出个人情绪。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有力量。

    山遐在她的目光中呼吸一窒,下意识错开视线,又懊恼于自己的反应,硬生生将目光移回,肃声道:“此事成败自有下官一人承担,与府君毫无干系,府君不必担忧。”

    这家伙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王琅挑挑眉,模仿谢安平时嘲讽她的态度轻轻点头:“论功行赏是长官领导有方,事败论罪是下属自作主张,山君对我朝为官之道倒也略有了解,不似我想象中那么天真。”

    山遐不太服气:“下官愚钝,思虑不周之处请府君明示。”

    王琅道:“虞喜在会稽名声清白,德高望重,虞家纵然有人作恶,乡人亦不归罪虞喜。山君欲收捕虞喜,小吏尚未出府,连人在山阴的我都得到消息,何况余姚。”

    这是质疑他行事不密,治下不严。

    连着两条质疑都不曾针对他的志向,而是客观指出他行事能力上的缺陷疏漏,针针见血,山遐无言以对,抿紧嘴唇不说话。

    王琅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接下来的发言也将得到重视,于是道:“我看过你的检籍记录,余姚一共四千户,而检括出的藏户竟然高达两千户,占在籍人口之半。虞氏在籍者千余家,藏匿私附两千六百余人,占全县总藏户三成,情节最为恶劣,是该优先处理。”

    山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然而牢狱有限,论罪行刑不宜反复,我意诸罪并罚,按罪行轻重一一清查有无其他违反犯禁之举,合并量刑,查完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山遐皱起眉:“只怕清查完,罪人早已逃逸。”

    王琅轻轻一哂:“卿名单里列了那么多人,顷刻之间何地能容得下?此事我另有计较,山君先查便是。”

    山遐还有些不情愿,但这要求并不算无理,因此他犹豫一阵后拱手应诺。

    “至于山君自己的罪名。”

    王琅停下来,见山遐神色平静,全不似刚才对案情般在意,她笑了一下,爽快道:“朝中诸公议论完,大抵将判卿免官,我不准备为卿求情,却想聘卿入郡府,卿回去好好考虑,等免官令下了再答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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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会稽的治理方针,王琅有很多想法,下辖各县县令她迟早会一个个单独约见,也有对上对下分别宣讲的计划。

    当山遐提起治理余姚的首要任务是充实户口之后,王琅其实很想跟他深入地谈一谈这个问题,但她判断还没到时机,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就像曹刿所说,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她和下属官员之间还没建立起信任感,说多了不仅容易走漏风声,而且难以让人心服口服地推行。

    等她解决虞氏这个麻烦,让全郡人都领略到她的风格,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了。

    在此之前,她得一个人把准备工作做好。

    唔……也不见得是一个人。

    回到内院,发现谢安竟然还在,她将一进门就顺手取下的发冠交给婢女,向他走过去:“安石没回东山?”

    谢安也放下手中书卷,偏头看她:“传信而已,为何要我回去?”

    王琅走到一半发现身上还穿着公服,她改变路径绕到屏风后,一边换常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石与四弟那么要好,我以为安石或许想和他一同过来。不过留下当然更好,余姚局势庶几抵定,今日我谁都不见。”

    谢安笑了笑:“难得。”

    屏风后悉悉索索,有玉石碰撞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

    谢安不再读书,将目光投向木质屏风。

    春末夏初,烟柳如丝,王琅不准备再出门,于是让婢女拿来一身淡水绿色的单层软袍,腰间松松系一条同色罗带,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谢安身边:“安石可曾听说过山彦林?”

    谢安没接话,王琅也未上心,自己继续说道:“他祖父山涛、父亲山简都是天下高士,与时舒卷,温润典雅,他却是个法不容情的循吏。《晋令》原本就严苛繁复,不适用于乱世。他在余姚严刑峻法,竟然想从虞家带走虞喜,弃市处刑。”

    “我原本还在奇怪,以山简的经历和山家的家风,如何教出这样食古不化的儿子。谁料刚刚一谈,他行事也不是全无章法,难怪到郡八旬就能查出一万多私附。”

    谢安瞥她一眼:“无非是为了徭役。”

    王琅眨眨眼:“安石如何知晓?”

    她已看出谢安接话热情不高,故意做出惊讶好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