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不同,风俗不同,其中又夹杂着战争制造的仇恨,需要漫长的时间与极高的治理能力弥合矛盾。
魏晋统治者并非不知道这些难处,只是人口压力摆在那里,类似劫掠人口的形式强行补充反而是综合评价下成本最低的道路,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先喝了。
于是,即使在衣冠南渡之前,北方地区,尤其是关中部分地区的胡汉比例已经到了非常夸张的数字,谁是少数民族都说不准。
江统建议将胡人迁回胡地,看似先见之明,其实没触及根本矛盾,不仅纯属空想,反而加速灾祸,唐朝人修史书回顾这段历史时便看得十分清楚。
王琅停了停,又道:“此事中还有一事,便为华夷通婚之后,所育子女属华属夷。”
这一节连谢安也未想过,抬起眼帘看她。
荀羡问:“莫非胡俗以子随母?”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否定,“文姬之事与中华同。”
王琅轻轻摇头:“征人远家,子女为母抚育,往往亲近母族。”
她不好举北魏冯太后与孝文帝的例子,便说了个在雍州听到的事例,向两人大概介绍了胡汉杂居处的复杂情形。
胡汉民俗不同,互不通婚,生育混血的多与战争掳掠相关,女方地位极低。也有少量胡主中原以后,两族大姓之间的嫁娶,典型例证为晋惠帝皇后羊献容被匈奴刘曜强占,再纳为皇后,育有三子。
甚至在现代,由于加分政策,许多家庭更愿意选择让孩子入少数民族,这便是现实的复杂性所在。
谢安注意到了北方人口结构的变化,证明他已经意识到北方矛盾核心的重大变化。
相比东汉乃至三国时代,战争只是收复中原的第一步,处理不好多民族问题,打了多少都要吐回去,甚至还不如固守江东。
时代变了。
作者有话说:
[1]《汉晋春秋》: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充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
[2]谢灵运《上书劝伐河北》:晋武中主耳,值孙晧虐乱,天祚其德,亦由钜平奉策,荀、贾折谋,故能业崇当年,区宇一统。
[3]谢灵运《辨宗论·问答附》: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
直到唐朝也自称华人、唐人,元朝才大面积使用汉人称谓。感谢在2022-05-19 23:21:39~2022-08-29 15:3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5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若硬要将寒冰与炭火置于一处, 不是冰熄灭炭,便是炭融化冰,彼此消耗。”
“汉朝兴盛之时, 匈奴止于边塞,少数迁入中原, 自被中原同化。而今诸夷大举内迁, 北人南渡江东, 此消彼长, 再想让晋人制服诸夷, 取得长治久安,便要谨慎处置。”
“伤害最小的方法,是将冰炭拆分至不同器皿, 互不影响。其次是拆散寒冰,逐步多次融入炭火,循序渐进。最下是不留余地, 尽消冰或尽灭炭, 刮骨去毒。”
王琅起先听得入神, 最后忍不住无奈摇头,虚虚指着谢安向荀羡笑叹道:“卿可识得谢郎否?”
荀羡微微一愣, 尚未理解她的意思, 只被她眼中笑意吸引注意。
便见她眸光流转,睨向谢安, 责怪道:“自家人关起门说话, 何至于这般周全, 没劲得紧。”
任谁被如此亲昵地责怪也不会生气。
谢安停了一息, 垂下眼帘, 端起茶盏道:“琳琅心中早有成算, 布鼓雷门,岂敢当一句周全。”
嘴上说着岂敢,态度却已缓和,先前如刃逼人的锋芒从他眉目间隐去,恢复往常的闲雅风容。
他用冰炭同器作喻,列举了三种处理策略。
第一种有点像占据燕云十六州以后的辽国,采用因俗而治的政策,分别设置北面官与南面官,以契丹制待契丹,以汉制待汉人。
由于连年天灾人祸导致的人口锐减,即使在原本汉朝疆域的土地上安置几百万外族,资源也并不紧张,难度在划分与管束。
第二种是传统的王霸之术,用权谋分化外族,逐步将四夷都转化入中原文化圈。游牧民族需要征讨与掠夺,农耕社会需要稳定与发展,中华文化在遍布肥沃农田的中原地区具有天然优势,即使胡族自身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上百余年后北魏孝文帝推行的太和改制便是后世所有异族政权主动吸收汉制的先例,可惜行事太过激进,结局和车同轨书同文的秦朝差不多,由于激化矛盾迅速灭亡,被后继者摘了桃子,为王政前驱。
第三种已称不上统治方针,而是战争中的歼灭战,通过消灭异见人口,从而消灭矛盾。几十年后冉闵的杀胡令算是这种方法的极端实践,对胡羯族人无论男女老幼无差别杀害,仅邺城死者就高达二十余万。
然而正如谢安所言,持续上百年的羌胡内迁政策导致北方多民族并立,汉、匈奴、羌、羯、氐、鲜卑,没有哪一族具有绝对优势。靠杀戮做减法,只能巩固自己地盘内的控制,笼络却是做加法,联合更多有生力量为己所用,所以冉闵很快就被击败。
从王琅的角度来看,这三种策略各有各的适用场合,需要根据实际环境判断,必要时调整策略,改弦更张也并不忌讳。
若真有心献计,不会只说上中下三策,而会根据她现有的条件,分析最适合她的策略。似谢安这般只点明外部环境,不谈论内部条件,明显就是不准备暴露自己的政治主张,没有深谈意图。
所以,这番话并非说给王琅听,而是在敲打荀羡。
只不过他态度太从容,立论又精彩,若非极了解他的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针对,反而觉得如沐春风。
小宴结束,侍女引荀羡到客宿就寝,王琅与谢安去了主院里地势最高的暖阁。
其时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扶疏的竹林在地面与窗格间投下淡影,清风摇动,枝影婆娑,宛如无数游动在空中的鱼群。沿窗栽植了一圈兰英,淡雅的香气与中庭飘来的桂香融合在一起,浸润了整座阁楼。
王琅洗沐完毕,坐到妆台前对镜梳发。入室随侍的婢子一人打开妆匣,取出存放口脂的翠管与贮藏面药的银罂,暖融等她取用;一人轻轻捧起她披散身后的乌发,绾出一个松散的环髻,插上金钗步摇。
阁里逐渐安静,连呼吸的气音都降到最低,所有目光或明或暗聚焦到她身上。
王琅视若无睹,仍按自己的步调抹匀唇上的香膏。二十年来,她已经习惯晋人对容色的沉迷,只要不妨碍事务,便如山光水色一般,本如何便如何,不做遮挡任由人看。
从铜镜里见到谢安也洗沐完换上寝衣走了过来,她转过身,将指尖残余的膏脂抹上他唇瓣,又蜻蜓点水般一触收回。
“谢郎素有雅量,今日怎么和小辈计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