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51节(2 / 2)

旧时王谢 千霁 2714 字 6个月前

    谢安道:“有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牵起她的手,向上摊平展开,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庾字。她手掌颤了颤,倏地收起,沉默一会儿方道:“若能得他出面,自然远胜会稽王,只是立场相左,难如登天。”

    谢安展颜一笑:“若非立场相左,势同水火,谁又有面子能劳动他日夜奔走?假使府君信任,可予我几日,由我来办。”

    有晋一朝,门第森严。陶侃深恨庾亮,却对庾亮穷途末路下的主动结交受宠若惊;陆玩心里不认同王导的意见,当着王导的面一个字反驳也说不出来。

    谢安知道她最大的弱点是身为女子,招徕到的多是寒素之人,连到庾家登门递名刺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游说庾氏兄弟。想要触达朝臣,主要仰赖丞相府借力,一旦与丞相府产生分歧,便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只能自己去拜会诸侯王。谢安却没她的顾虑,也不认为帝舅有多高贵。

    所谓政敌,自是要千方百计阻挠对方想做之事。把握住这种心态,即使是庾亮、庾冰这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也有被利用的机会。

    “府君还有疑虑?”

    因她久久不回答,谢安再次主动开口,心想若她担心风险太高,不如会稽王稳妥,那便为她说得细些,荀羡那里也可由他出面来谈。游说不比其他,事前定计再多,临场未必能发挥出十分之一,他会尽可能多地考虑庾冰会有的反应,每一条都说给她听太麻烦也太琐碎,还需要预先挑拣一番。

    正忖度间,便听她道:“不,疑虑称不上,只是……”

    她按了按额角,目光复杂:“君向来不喜此道,我亦不愿勉强。”

    脑内预想的回答于一瞬全部休止,谢安怔了怔,慢半拍垂下睫羽:“一时与长远,我自有计较。”

    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最后终于释然,伸手轻轻抚上他泛红的脸颊,微笑道:“钟情之人,为情所累。君既与人同乐,终不免与人同忧。此事便托付予君,要我如何配合,悉听安排。”

    (贰)

    咸康二年二月,尚书右仆射王彬去世,享年五十九岁,琅邪王氏对尚书台的掌控力骤然下降。坐镇武昌的庾亮抓住时机,借军用税米空悬五十余万斛事件,上疏要求尚书诸曹以下全部免官[1],树立自己在内台的威信,安插亲信人手。

    此事被朝野上下视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王导这年六十岁,缠绵病榻已有多年,军事上最倚仗的方伯郗鉴也有六十七岁,在普遍短命的晋人中都属于高寿。而庾家这一代中,庾亮四十七岁,庾冰四十岁,庾翼三十一岁,称得上青春正盛。

    琅邪王氏的衰落与颍川庾氏的崛起,看起来似乎都势不可挡,唯一留有悬念的是当轴门阀的地位能否在两家之间平稳转移,政治清洗的力度又有多大。

    “去接一下山山,别走错了。”

    王彬对自己的葬礼并没有留下特别遗嘱,王家于是遵循当时习俗,停棺三日设旌旐招魂,占卜适合下葬的吉日,请人撰写祭文,接待得到通知来吊唁的朝贤与亲朋故旧,第四日由亲人扶棺跟随灵车至墓地,再回殡所反哭[2]。

    山阴离建康水程一千三百五十五里,江州郡治离建康水程一千四百,荆州则远得多,水程三千三百八十。

    因此,王彬的子侄王兴之、王羲之、王胡之虽然关系更亲近,但因为在荆州任官,到的相对晚。王允之、王琅兄妹与王彬关系较疏远,但治所离得近,到的相对早。王琅又比王允之早到半日,门房远远望见她的车驾,先进去禀告,王导便叮嘱自己最爱重的长子去接人——王彬死后,王琅已是王家仅次于王导、王允之两人的高官,即使作为族人上门吊唁,也不宜引到女眷区。这事王彬家根本拿不了主意,王导主动发话,负责主持丧事的王彬长子王彭之反倒松了一口气。

    王悦应承下来,神色如以往温润宁静,心绪却有些飘忽。

    他还记得那年她入建康,自己去方山渡口接她,在她的坚持下,两人一同去了她长兄王晏之的墓地。后来她回建康,又是战火稍停便解职回来为父母居庐守丧。这么些年来,他参加丧礼的次数多得令他逐渐麻木,然而牵涉到她,胸口总会泛起一种格外尖锐的疼痛,就像看到烈日置于雪中,有种怪异的不协调。

    “长豫兄长。”

    两家在荀羡逃婚事件中立场相左,生出一些芥蒂,再次见面又仿佛回到从前。王悦不自觉扬起嘴角,看她自己掀开车帘,一跃而下,单衣箭袖的英姿昭昭俊朗,驱散春寒。

    陪她来吊唁的谢安更符合晋人审美,披氅衣慢半步从容下车,向他行礼致意:“世子。”

    王悦与他只见过三面,与王琅一道登门则是第一次,压住心里的想法微笑道:“自家人何必见外,随山山叫我长豫便是。”

    他本来有些话要对王琅说,如今多了一人,性格里的谨慎周密发作,只略略说起王彬家中情况,以及这几日来了哪些宾客。快到殡所,婢女上前来请两人更换丧服,他止住脚步,嘱咐婢女一句,留在门口等候。

    王彬的父亲王正与王舒的父亲王会是亲兄弟,王彬与王舒是堂兄弟,往下到了王琅这一代,关系又隔了一层,但仍在五服之内。按丧俗,王允之和王悦一样,都服小功,丧期五个月。

    王琅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成婚时没有按儒家名教那一套理论正过名分,王家不肯承认她出嫁,谢家也不肯承认谢安入赘,两家各执一词,求同存异。于是王悦代替王彬家人拿了主意,让婢女取小功丧服给王琅,取缌麻丧服给谢安。

    王琅服小功,意味着她和未出嫁女一样,仍是王家人。谢安服缌麻,意味着他陪妻子服丧,并非王家人。

    如果真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那么应该和竹林名士一样,不计较外在的形式,只注重本心。现在这般处置,可以说既不合名教,也谈不上自然,只是在两者之间取了一个模糊的折衷点。

    有人对这种模糊讥讽抵制,也有人在这种模糊中如鱼得水。

    而王悦相信,后者不仅比前者更能适应这个时代,而且能孕育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结出瑰丽灿烂的果实。这便是他先于王导,先于王允之,甚至先于王琅自己倾注心力启发她,帮助她的原因。

    纵使他身在尘网,心陷淤泥,若能得见倾世之花盛开,光华遍照山河,活着,也将不再那么痛苦。

    作者有话说:

    [1]事见晋书成帝纪与食货志,书局校对版认为被免官的尚书是吏部尚书谢裒(谢安父),原文讹误作谢褒/褚裒。然而与诸葛恢、顾和等传记中的记载矛盾,司马光做资治通鉴亦不录此节,综合比对取《晋令辑存》版本,即“尚書諸曹以下,免官”。

    前文写谢裒咸康年间已官至吏部尚书,然而仔细研究时人履历,谢裒彼时资历、声望都不足以升迁吏部尚书。详细考证过程比较繁琐这里就不放了,简要记录下结论(不一定对):

    东晋事归内台,主政必录尚书事,可以认为录尚书事=宰相。台内尚书令>尚书仆射>吏部尚书>其他尚书。九卿中仅太常、廷尉有存在感,仍归尚书管。

    永嘉流人名称谢裒历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怀疑是将谢安的履历讹误给谢裒,晋书则只言其官至太常卿,甚至略去吏部尚书事。《世说新语》有谢尚吊唁事,记其墓为尚书墓,应该是按当时习惯,取人生前最高官职。

    [2]魏晋多战乱,丧葬礼仪因时、因人而异,不少人专门留遗嘱说明自己葬礼的削减程度。此处基于大唐开元礼中的葬仪挑选了《晋书·王祥传》等材料中有提及的流程。

    第87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二)

    (叁)

    死生亦大矣。

    这是王羲之五十岁在兰亭与谢安等友人举行集会时的感慨。

    王琅按礼节吊唁完从叔, 又到后院陪从姊丹虎说了会话,情绪总体还算稳定,然而看到在门外等她的王悦, 想起他原本的寿限应该就在这两年,胸口不由有些发闷。

    她的长兄晏之新婚不久便在苏峻之乱中过世, 次兄允之、丞相家的王悦、王恬, 在原本的历史中都不可能活过四十岁——那不符合当轴权力传递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