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禄愣了一下,立刻跪伏在地上,道:“陛下,自遭遇刺杀那夜起已有两日了,您一直未醒,太医来看过说是无妨,奴才便……”
“朕知道了,不怪你。”抬手打断他的话,黎重岩看着眼前这张已经有十年未见的脸,感慨万分,赵禄当初为自己挡了一剑,两朝动荡里都能独善其身的人,最后却为了护他而身首异处。
他将赵禄扶起来,默了半瞬,干涩着嗓音道:“……阿姐呢?朕昏睡这两日,她有没有来过……”
赵禄赶紧道:“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就在其后。”咽咽口水,他声音飘忽:“殿下她……这些天日夜兼程,想必是疲惫不堪……”
边说,赵禄边悄悄抬眼觑着黎重岩,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黎重岩面色竟然意外的平静,只是眸光暗淡了一瞬,便又像是强打起精神来似得,轻轻道:“她没过来看过朕……也是……”
后面的话渐渐低到听不清楚,只是有极轻极怅然的一声叹息响起,黎重岩道:“赵禄,传朕指令,其他人都速速回宫去吧,切记不要惊扰了百姓,长公主她……让她尽快回府歇着吧,不,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人拦着。”
“至于朕……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说完这些,便一言不发,好像愣怔住了。
赵禄应下,慢慢向后退着,撩帘出去的一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黎重岩垂着眸静静地靠在车壁,望着外面阑珊的夜色一言不发。
他默默退了出去,只觉得莫名从黎重岩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巨大的哀恸,那是一种已经心如死灰般的痛色。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黎重岩倚在一边,看着四周堪称熟悉的景色,眨了眨眼,眼眶红了。
这里就是前世黎观月的身死之地,他没能留住自己阿姐的尸首,也没那个脸面去求季延,就像季延说的,黎观月未见得就想要他们这些害死她的人来祭拜,说不定还觉得恶心。
所以他只敢在每每想念她的时候,独自来到这里凭吊,反反复复思量那些不敢说与外人、也愧于说与外人听的痛悔。
……
自回到京畿后,各种珍稀的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长公主府,人人都说这是皇帝嘉赏黎观月治疫有功,而有些世家却从中嗅到一些先机,开始揣摩起两人关系来。
此前就有小道消息称黎重岩与长公主颇有嫌隙,惹得一众没安分两年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可照现在的形势看,陛下似是又与前几年那样,有意亲近长公主了。那京畿的天……是否又要变了?
京畿众臣心里如何思量,赵禄并不关心,在他看来,与其说黎重岩有意与黎观月缓和关系,倒不如说……他好像在主动补偿着什么,而黎观月那边的态度则一样使人捉摸不透。
她收下了所有赏赐,却一改往常的亲近,反倒变得不冷不热起来,甚至都不再上早朝,长公主府一连闭门几日,看似风平浪静,却总有股诡谲波云、风雨欲来之势。
而且,赵禄总觉得,虽然说大笔大笔的金银珠宝都送入了长公主府,看起来是君恩,可实际上,赵禄见过黎重岩一人拿着簿子,细细琢磨着送给黎观月的好东西,怕她不喜欢、怕她多想、怕她拒绝,就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是十足十的讨好意味。
饶是如此,他也连踏足长公主府的勇气都没有。
赵禄想的没错,黎重岩确实是不敢去见黎观月。俗话说近乡情怯,他现在便是这样的心态,前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都渴望着能再见一面自己的阿姐,为了季延那句轻飘飘的“生死有转”而陷入虚妄的幻想里。
可真当这一天到来,看着熟悉的一切,他却胆怯地止步了——他没有脸面去见黎观月。
难道要他和她说,是他懦弱而愚钝不堪害死了她,又毁了她的心血,丢了大半江山?黎重岩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远远不似想象那样坦然,他实在是怕,宁可远远地、痴痴地、胆怯地遥望着黎观月,也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直到回京畿后的第三日,黎观月亲自入宫来见他。
甫一踏入宫门,黎观月就一怔,因为眼前的人差点没让她认出来——眼神躲闪,畏畏缩缩,虽然迎上来讷讷地喊她“阿姐”,脸上神情却像是被狠踹过一脚的幼犬,惶恐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怎么了?一场刺杀就把你吓成这样?”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随口问着,黎重岩慌得手都在抖,他将手掩到自己袖下,强装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对……刺杀确实令人心惊……”
黎观月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袖口,突然沉默了。
她这样的表现让黎重岩内心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他拼命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正当他结结巴巴地要为她倒茶时,黎观月冷静地开口:
“黎重岩,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啪嗒——”茶盏没拿稳掉在桌面上,再看黎重岩,面色惨白,脸上是怎么都遮不住的惊惶。
看他这幅样子,不用说什么也明了,黎观月早有预料,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姐……我……”他颤抖着开口,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黎观月看向他,眼里的冰冷和淡漠刺得他一愣。
指尖敲了敲桌面,她不耐烦地开口:“先别哭哭啼啼了,前世我死后又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看你这副样子,也该是吃过苦头了,南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提起前世黎重岩授意传出她身份是假的流言,也没有提起被赶出京畿时的狼狈和难堪,好像只是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并没有要追究他过错的意思。
黎重岩本该高兴的,可他看着黎观月并无波澜、甚至还带一点笑意的脸,却莫名心里直直地坠了下去。
他内心苦涩,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一一将前世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当讲到南瑜将城防图偷走、匈蓝人攻进京畿、割让北疆玉门十八城时,黎观月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这就是你处心积虑也要从我手中拿过去的江山,你就是这么治理大越的?!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听到她的话,黎重岩眼眶瞬间红了,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慌张了一瞬,竟然慢慢跪在了黎观月面前,,发着抖流泪道:“对不起阿姐……你罚我吧……我错了。”
他哭得可怜,却让黎观月徒增一股烦躁,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情,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她忍了又忍,还是狠狠踹了一脚黎重岩!
“我辅佐养护你近十年,你有什么心思、想要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父皇崩逝前将江山交给你,要我护着你,我虽然不奢求你能感念我多年苦心,但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我自认为没什么过错,可最终却换来你散布流言、罗织罪名、张冠李戴、认贼作父。”
她平静地起身,向着书桌走去,看都不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黎重岩。
转过身,她拿起了挂在一边的长剑,继续道:“我是恨你的,但有时我也在想,是否是你一时糊涂、受人蒙蔽……可是,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对待你的手足。”
“这把剑是父皇曾经征战天下时的佩剑,我将它给你时,曾告诉过你,此剑放在御书房,是为督促、也是勉励,更是警示。”
她的手握紧了剑,它未出鞘,但剑鞘上划过的寒光仍慑人,而后,黎观月扬起手,在黎重岩的身上重重落下——
“为幼不敬,为弟不恭,黎重岩,我要打你,你该好好受着。”
作者有话说:
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