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重岩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起了那盏灯,看了又看。
他想起自己还更小的时候,那时候母后身子已经不大好了,整日卧床,他每个下午都会去母后寝殿,隔着重重纱帐陪伴在那个美丽而又虚弱的女子身边,她不让他越过纱帐,担心病气会传给他,一整个午后、无数个这样的午后都是如此。
那时候他最期盼的就是入夜,夜色深了,母后要休息,黎观月便会前来接他,她就是提着这盏小灯,牵着他的手,慢慢地穿过幽深的长廊、巍峨的宫墙和树影颤动的御花园,把他送回寝殿里,再哄他睡着……
阿姐和她的那盏小宫灯,在小小的黎重岩心里一度是最温暖、最具安全感的东西,然而随着他渐渐长大,母后病逝、父皇驾崩、朝臣内乱……黎观月无暇顾及他,应娄趁虚而入,他竟然慢慢忘记了自己阿姐的好,也忘记了这一盏小宫灯。
“陛下事多,大概是忘了。这是从前长公主特意吩咐过的,说陛下自小便怕黑,只有她拿着这盏宫灯,陛下才安心,所以便将它留在了宫里,让奴仆们掌着它。”赵禄见黎重岩不说话,以为他疑惑,便贴心地补充道。
哪里是事多忘了,分明就是他自己心中有惧意,抵触那段小时候的过往,才有意无意地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幼时不快乐、没什么可留恋的、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和人、事罢了……
前世的黎重岩是不愿意去回味幼年的——
暗淡的日光、繁复的窗棂、朦胧飘渺的纱帐、幽幽的檀香和药草味儿、来往宫人悲哀而肃穆的面容,和着母后沙哑温柔的声音,与那张始终模糊不清的脸庞一起,深深地镌刻在黎重岩的脑海中。
他想要亲近母后,却又惧怕着那间寝殿里的一切,在一个五岁的孩童眼里,寝殿里的人和物与死亡紧密相缠,这样深切的惧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黎重岩,直到多年后,他仍会无数次梦回当初,在空无一人、白纱飘动的大殿里张皇无措地蹲坐着。
那段时日里,母后病重、父皇忙于国事,闲时一颗心全扑在母后身上,宫人们恪守本分而疏离冷漠,只有黎观月会专门来陪着他,幼年黯淡而沉重的回忆里,只有阿姐像温柔的月光,时时照拂着他。
“所以说,阿姐对我……啊,不,对你这么好,你却还要杀她!”
突然,另一道声音在黎重岩的脑海中蓦地响起,语气里还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黎重岩却并不惊奇——毕竟他早在当初就惊怒过了。
他淡淡在心里道:“朕没有想过杀她。”
垂下眼睫,他缓缓向皇宫走去,宫灯一晃一晃的,就如同脑海中那道突然拔高了的声音——
“你少给我狡辩!我有你全部的记忆,你就是害了阿姐!你就是!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你在我身体里!”
尖利的叫喊刺得黎重岩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来,他揉揉额角,停住了脚步,赵禄见状连忙上前,担忧道:“怎么了陛下?可是头又疼了?”
黎重岩摆摆手,没说话,却是在心里道:“别喊了!”他忍不住说:“你看了我的记忆,所以觉得是我要杀阿姐,那你怎么不信,应娄是乱臣贼子,当尽快诛之呢?!”
脑海中的声音一瞬间顿住了,下一刻,又大声道:“谁知道你这种妖怪耍的什么心计,万一是专门离间我们的呢?更何况,你刚才做了什么?!这是哪儿?!”
他气得哇哇叫:“你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黎重岩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知道,这是自己又要控制不住身体、要“回去”了的征兆,他拼命打起最后一丝精神,转身一把抓住赵禄的袖子,艰难道:“送朕回宫……”
话还没说完,他便晕了过去,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脑海中那道变得得意洋洋的声音上——
“哈哈哈,妖物,我又夺回身体啦!这就找人降了你!”
意识陷入了一片深切的寂静中,四周是微小窸窣的水流声,黎重岩像沉入了湖中,周身一切都被黑暗与寒冷包围着。
他知道,自己这是又脱离了“身体”,下一次回去,还得要今生那个“小”黎重岩情绪激动时才行。
慢慢地、无奈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黎重岩任由自己的意识飘荡在“水中”,思索着发生的一切。
他是在回宫后的第三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那天黎观月进宫来,他暴露了自己也重生了的事实,被阿姐责罚之后,黎重岩觉得胸口发闷,竟是在黎观月前脚刚出宫门,后脚他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然是两天后了。
他晕过去两天醒来,宫人们却毫无表示,赵禄作为贴身近侍,更是无半分诧异,前世作为帝王的疑心和细致在此时起了作用,暗自试探过后,黎重岩又惊又疑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晕过去两日——
据宫人说,这两日里他一直按时用膳、批奏章、上早朝,没有半分异样,可他自己却并没有任何这些记忆!
这之后,他又经历了几次突然“晕倒”,醒来后却丢失了记忆,时间从几刻钟,到半天、一整晚不等,一开始他还焦躁不安,连去找黎观月弥补关系都顾不上了。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前世多年征战,和重生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黎重岩很快就冷静下来,几次试探后,他惊异而又忧虑地发现,自己重生了,却也重生的不够彻底——
现在这具黎重岩的身体里,不止有他的意识,还有今生十四岁的小黎重岩的意识。
他莫名其妙地晕过去、失了记忆,盖因那时候是小黎重岩醒了过来,掌控了身体!更令他叹气的是,小黎重岩也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小黎重岩可以看到部分他前世的那些记忆,而他却不能窥探到任何小黎重岩的想法……
两人开始争抢身体,他想要弥补和保护阿姐、与她重修旧好,顺便尽快解决应娄和南瑜,避免前世的悲惨,可小黎重岩觉得他是妖物蛊惑人心,要暗害大越朝臣、谋夺大越江山。
成天嚷嚷着要他“滚出”自己的身体,要找人来收了他,几番拉扯之下,他本来作好的计划都白费了!但偏偏不知为什么,他在小黎重岩面前并无多大胜算——
小黎重岩心思松懈时,他才能寻到机会出来,而小黎重岩一旦情绪激动起来,他的意识便会被硬生生“拽回”黑暗中,再也不能控制半分那具身体。
一开始他还试图解释自己就是前世的黎重岩,却被小黎重岩一句“那这么说,你前世杀了我阿姐,就是我的仇人,这一世,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出来,再有机会害阿姐一次吗”给堵了回来,半天说不出话,狼狈地逃回了意识的黑暗中。
所幸,经过不断努力与思索,他终于能在即使意识陷入黑暗,也不会晕过去失忆了,有时候,他还能隔空听到小黎重岩与其他人的交谈,只是不能动弹罢了。
前世的黎重岩正在意识的黑暗中静静蛰伏着,今生的小黎重岩却仍忧心忡忡地坐在御书房,望着奏章沉思。
他能感觉到那个奇怪的“意识”慢慢地在自己脑海中安静了下来,才敢松了一口气,尽管试探得知那人并不能知晓自己的想法,但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眼神在“官狱”两字上扫视,想到刚才“另一个黎重岩”夺了他的身体去见了靳纵,心思飘到了当初在他记忆中瞥到的一角:那场灭国之战里,靳家全部子侄均守节而死,而其中的靳纵,更是在战场中被匈蓝蛮子五马分尸。
看“那个人”的记忆里,靳纵似是独身一人纵马深入匈蓝大营,连杀对方两名大将后,亲自抓了个女子,叫什么……南瑜?
他本可以趁着匈蓝人防守松懈时,抓着南瑜逃出去的,可就在他即将成功之时,不知道南瑜与他说了什么,靳纵愣了半晌,竟然直接在马背上就崩溃了。
他红着眼睛,死命地掐住南瑜的脖子,却又立刻松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他的脸上涕泗横流,隔着千军万马、隔着“前世黎重岩”的记忆,都能感受到他的悲痛、后悔与恨意。
就这么一瞬间的崩溃,让匈蓝人将其挑翻在马下,南瑜被救走,而他也被残暴的匈蓝人抓住处以了极刑——尸骨都被碾成了粉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小黎重岩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些记忆,他不知道这是真的“前世”,还是那个妖物编织的幻觉,可冥冥中,他总有种直觉,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而只有真正从前世寻得秘法、付出惨痛代价的黎重岩知道,那些记忆,加上他后来查到的东西,都是真的——
靳纵是三人中最晚知道黎观月身死消息的,当初南瑜察觉到不对,当即便“断尾求生”,立刻卷了城防图连夜逃出了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