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南一行, 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比原估算的早到了好几日。
听闻孟松洵要来,嵇南老宅的管事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按着祖制, 以正妻之礼将柳萋萋的棺椁葬入孟家祖坟。
这般不合规矩事儿一传出去,很快成了嵇南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斥责孟松洵此事做得荒唐,亦有人赞叹他的情深,听闻那妾下葬后,他日日都会前往她的坟前看望, 往往黯然失色地呆坐上一个多时辰。
如此过了十余日, 孟松洵才动身离开嵇南,只这回他走的并非水路, 甚至未回京城,而是继续南下至澜州,入城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直奔苏家宅邸。
苏家是澜州有名的医者世家,苏家祖上是前朝太医院的御医, 致仕后便在此定居, 世代行医, 还做着不小的药材生意, 家境殷实。
孟松洵自报家门后, 苏家门房急匆匆往里禀, 很快便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花厅。
喝了一盏茶的功夫, 便见苏家大爷苏泓小心搀扶着一个年迈的老者而来。
那便是苏泓的父亲苏家老太爷。
苏老太爷显然还记得孟松洵, 他倒是丝毫不惧孟松洵时如今的身份, 只在那圈椅上坐下, 瞥了孟松洵一眼, “孟家小子,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你了,怎的突然来信,说要来苏家拜访。”
澜州苏家不是旁的人家,正是原京城四大制香之首的顾家家主的原配夫人,苏氏的母家。
京城冬日寒冷,当年顾湘绯南下来外祖父家避寒时,孟松洵也曾跟过来两回。但打十五年前顾家出事之后,两边便再无交集,孟松洵突然写信提出来访,于苏家而言,的确令人疑惑。
孟松洵环顾四下,却是面露犹豫,“晚辈有事要与老太爷、苏叔商议,可否……”
苏泓是个聪明人,哪里看不出孟松洵是有要紧的话要说,抬手示意花厅内伺候的婢子们悉数退下。
待厅内仅剩下四人,孟松洵才拱手冲苏老爷子道:“今日,晚辈是给苏老太爷送礼来了。”
“礼?什么礼?”苏老爷子挑了挑眉,不屑地低哼一声,“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活到古稀,怎的,怕我死了,提前给我祝寿来了?”
见苏老爷子冲孟松洵这位武安侯,毫不客气地摆出这番脸色,苏泓不由得在心下摇了摇头,自打苏家老夫人走后,这苏家老太爷的脾气是越来越执拗古怪了,苏泓唯恐孟松洵听了这话不高兴,歉意道:“父亲向来爱开玩笑,侯爷莫放在心上。”
孟松洵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怎会,看老太爷这般康健,晚辈反觉甚是欣慰。”
说着,他看向立在身后一小厮,“阿绯,过来见过苏老太爷。”
那矮矮瘦瘦的小厮忙应声,上前一步,“见过苏老太爷。”
苏家老爷子随意打量了这小厮一眼,却是不悦地质问孟松洵,“小子,说好要送我的礼呢,怎的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晚辈要送老太爷的礼,不就在您面前吗?”孟松洵神态自若地答,旋即看向那小厮,“阿绯,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老太爷吗?”
那叫“阿绯”的小厮听得此言,果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面前的苏老爷子。
苏老爷子接过那轻飘飘的物什,却是满脸嫌弃,“这是什么,帕子?”
他捏了捏上头的绣花,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了,“我一个老头子,要这帕子做什么,还有这上头绣的是什么,野鸡……”
“不是野鸡,是仙鹤,是延年益寿的仙鹤……”
一个温婉轻柔的声儿骤然响起。
苏老爷子却仍未发现异常,继续自顾自念叨:“这哪儿像仙鹤了,这翅膀绣的,肥乎乎的,哪里飞得起来,就这女红,简直和我们念念……”
言至此,他蓦然止了声,缓缓抬眸看去,这才看清了眼前小厮的模样。
看着这熟悉的眉眼,他手微微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却因着激动,嗓子里竟一时发不出丝毫声响。
“外祖父……”
看着那张秀丽的面容,苏老爷子僵着身子,在同样震惊不已的苏泓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你……喊我什么?”
“外祖父……”
说话的人已是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苏老爷子几欲站不住,既高兴,又难以置信,生怕只是一场梦,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念念分明已经,已经……”
恐老太爷年岁大了受不住,孟松洵见状忙上前道:“老太爷莫太激动,此事原委晚辈会细细同你们解释清楚。”
半个时辰后,孟松洵才自花厅出来,他带着身后的小厮,由苏家家仆领着,去了苏泓安排好的客院。
甫一入了屋,孟松洵便用帕子替柳萋萋拭起了眼泪,不过这么一会儿,她一双眼睛都已哭肿了。
孟松洵不由得心疼道:“你身子本就未好,哪经得住这么哭。”
“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外祖父。”柳萋萋的嗓音仍有些哑,自隆恩寺一劫后,她死里逃生醒来,便记起了许多往事,关于顾家,关于她的身份,她都记起来了。
她抽了抽鼻子,“过了那么多年,外祖父比我记忆里的模样苍老了太多,从前他惯是爱将我抱在膝上逗我玩的,现在他却连走路都开始晃晃悠悠,外祖母也已经……”
见她作势又要哭,孟松洵将大掌落在她的额顶,温柔地安慰她。
柳萋萋的亲生母亲苏氏是苏家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当年,得知顾家出事后,苏家老太太悲痛难当,因着打击太大,很快便郁郁而终,撒手人寰。
从柳萋萋失去记忆到如今,已逾十五年,一切都如做梦一般转瞬而逝,却已是物是人非。
见她哭了一小会儿,却是面露倦色,孟松洵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她先前伤得太重,险些丢了命,如今是一点也累不得。
“好生睡一会儿。”
见孟松洵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又想哄她睡去,柳萋萋却是伸手拽住他的衣袂,“阿洵哥哥,我想与你说说话。”
从京城一路过来,她几乎一直在休息,鲜少有机会和孟松洵认真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