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引鹤低头看她唇线抿得非常直,像是在较着劲,荀引鹤意会,他的小姑娘知道错了,可是却没有那么服气。
他没说什么,带着江寄月离开上房,回到桐丹院。
等关起门来,确信周围都没了人,荀引鹤才问她:“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江寄月便把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荀引鹤听,荀引鹤皱着眉头听。
江寄月说完后,平复了下情绪,才道:“我觉得娘说得没错,可我总觉得不对,但是又感觉我的不对全是因为我的天真所致,所以我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第一次觉得有点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荀引鹤道:“你和娘说得都没错,只是出发点不一样,她是站在正妻的角度,而你是为了维护人伦,娘说得确实残酷冰冷些,但是很多时候,大宅院里确实没有什么温馨,只有利益。”
江寄月被荀引鹤这样一点,倒是解开了,道:“你这话是一语中的,只有利益,所以娘才说我天真,可这本就是两难的境地,正妻与妾,嫡子与庶子之间,矛盾重重,她们都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正妻无宠只能守利,而妾因有宠所以要争利,所以最后没有温情,只有利益,可是谁把她们放在一起竞争的?”
她有些愤然,譬如三房那件事,说到底还是荀三老爷的错,可是如今他人影都不见一个,不安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正妻,反而把私生的孩子接回来,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可孩子是接回来,也不见他上心,让一个孩子养成惊弓之鸟的性子。
旁人就算看不下去要帮,也是帮一个,却势必要委屈另外一个,就如她方才出言回护三姑娘,肯定会让郗氏心里难受,可若是不回护,那孩子一直哭闹下去,又是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时候入的府,必然会招致荀老太太的不喜。
郗氏本就不喜欢她了,她又没了祖母的依仗,这个孩子的一辈子就都毁了。
所以江寄月看不下去,愿意帮帮荀淑贞,安抚孩子脆弱的心灵,可是就因为一句娘亲,被荀老太太点出来直指她天真,江寄月却想,她是天真,那可有人能够不天真地解决眼下这两难的境地?
不过都是帮一个,欺负另一个而已,凭什么说她天真?就因为她维护了一个妾室的脸面?
可是这样剥夺一个孩子的人伦亲情,为了规矩与利益认一个陌生甚至有敌意的女人为母亲,岂不是在帮助她养出凉薄势力的性子?
难怪都说大宅院里只有利益,没有温情,可这局面本就是他们造成的,于是一代又一代,就和养蛊一样,让人越来越没有人味,让环境越来越压抑。
怪不得荀引鹤这样不喜欢荀府呢。
荀引鹤点点她的额头,道:“你察觉到了关键所在,就是男人导致了这种两难的境地,可是你发现了没有用,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然后紧接着他们也发现这是比妻妾之争更难改正的事——一个稍有些钱财的男人是很少不纳妾的,他们也了解自己的本性,所以才会设计出这样的制度,去让自己的欲望圆满。”
“娘说的天真不算,在我看来你的想法也是有些天真,只是我觉得你天真是天真在没有承认人性之恶的那面,也没有认清所谓律法不过是维护某些人的利益的工具罢了。”荀引鹤道,“而让一个得利者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非常得难。”
江寄月被荀引鹤的话说得难过起来了。
正妻可怜,需要和别的女人伺候一个男人,自己操持大半生的家产还要被别的女人的孩子分走,所以为了保持体面与维护利益,她一定会死守住妻妾有别,这也是男人的法子,用利益拉拢了一个盟友。
而妾室也可怜,伺候男人,抵出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依然只是个奴妾,孩子叫不了她母亲,还要跪在地上伺候夫君与正妻。
无论正妻还是妾室,都很可恶,也都很可怜。
江左杨与弄璋恩爱一生,江寄月以为婚姻就是那样了,可是这才新婚第二日,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向往都碎裂了,原来华美的衣袍下全是爬行的虱子啊。
荀引鹤看她真切的难过,有些话就讲不出来,譬如,她以为她在真心实意地帮助荀淑贞,可荀引鹤知道按照荀府的一贯做法,等到荀淑贞能安稳地融入荀府后,她们一定会杀掉如此不体面进府的文姨娘。
而渐渐懂事的荀淑贞也一定能察觉自己姨娘死的蹊跷,她或许抓不到证据,可是会心有怀疑,一样会对荀府心生隔阂。
江寄月觉得她能帮助谁,可其实她谁都帮不了。
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可是荀引鹤喜欢江寄月的天真,当所有人都被温水煮青蛙式的对血淋淋的现实习以为常,或者视而不见,此时那声愤怒地质疑必然会显得格外让人震动。
荀引鹤摸摸她的头道:“卿卿,当制度成为风气习俗,也就融入血骨中,除非换血抽髓否则你也不能改变。很多事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就是生活。”
江寄月靠在他怀里,道:“荀引鹤。”
她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荀引鹤‘嗯’了声,手慢慢地摸着她的发,轻柔地像是一种抚慰。
江寄月道:“如果你要纳妾,我们就和离,孩子归我,我不想让他在荀府里被养得面目全非。”
荀引鹤道:“说什么呢,卿卿,我有你就够了,不会纳妾的。”
江寄月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闭上了眼,荀引鹤道:“如果我纳妾,你可以杀了我。”
江寄月愣住了,荀引鹤道:“我是你的,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抢走,包括我自己,所以如果我有天不乖了,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第82章
江寄月被这话说得愣愣的, 道:“我杀你做什么?你不肯一心一意待我,我离开就是了, 杀你还得偿我的命, 不值当,何况如果还有孩子,我也得照料他。”
她皱着眉头冷静地说完, 因为还被荀引鹤抱在怀里,又未抬眼,因此她没有注意到荀引鹤阴沉的神色。
离开他么。
为了孩子, 要与他生离。
这才过去多少时间, 江寄月就把他曾经说过的‘成了亲后,只有死别, 没有生离’给忘了个干净,一心一意盘算着生别之事, 还是为了其他人要执意离开他。
她怎么可以对他如此薄情?
荀引鹤握着江寄月身子的手骨不自觉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 江寄月吃痛, 道:“夫君, 你抓疼我了。”
荀引鹤闭上眼, 缓了缓, 才稳住嗓子道:“抱歉, 刚才在想事, 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事?”江寄月小声抱怨, “你方才的力气都能掐死我了。”
荀引鹤轻笑:“哪有那样夸张。”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卿卿, 你刚问了我, 我便也问问你, 若你有一日移情别恋了,你会离开我吗?”
“怎么可能?”江寄月讶异道,“漫说移情别恋了,我到哪里去认识新的男人呢,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