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帜飘扬,今天是织田家与斋藤家的大喜之日,富田镇的渡船头为此被净空,没有其他商贾在此时来往两岸,围观的镇民被其他足轻们阻隔在最外侧的街道上,好奇地张望。
弥七郎身背织田家的五木瓜旗,和其他数十位马回一同站在码头上列队迎接,平手爷站在码头边举手遮住艳阳,看着十多艘渡船从二头波旗飘扬的对岸缓缓驶来。在他左右一同迎接斋藤家队伍的,正是村井贞胜和浅野长胜两位奉行,在他们背后,上百位僕从、三百名士兵以及五十名马回听候号令,要把今天的婚礼办得尽善尽美。
第一批渡船抵达码头,两位领头人分别是日根野宏就以及斋藤大人的亲弟弟长井道利,率领数十名斋藤家臣及僕从登岸,对方和平手爷简单的问候一阵,便移动到渡船头的广场上排列好队形,等候下一批渡船。
第二批渡船很快就抵达了,下船的领头人是个熟面孔,几个月前弥七郎便和此人在这个镇上有过一面之缘。
「斋藤家的诸位大人,辛苦了!接下来的路程由我方导引,请各位随我们到婚礼场地接受款待!」平手爷堆起他招牌的笑容送出亲切问候。
「不胜感激,我乃斋藤家臣下安藤守就,在我左右的这是两位年轻人则是崛秀重和明智十兵卫,先代表我家老爷和小姐向织田家的各位送上问候。」伊贺守对着平手爷说道。
「原来是美浓三人眾之首的安藤大人,您的名声在尾张这边也是如雷贯耳。敝人名叫平手政秀,在我左右的分别是信长殿下的得力助手村井贞胜大人和浅野长胜大人,幸会。」
「幸会、幸会,各位大人,能与尾张的贤臣见上一面可说是极为难得。虽然很想跟诸位大人畅谈,不过为免耽误良辰吉时,请先容我和我们家的僕从下去稍事准备,做好迎接我们家老爷和小姐的工作?」伊贺守说道。
「那是当然,我们路上再聊。」平手爷让出路,举起手以掌示意斋藤家的队伍所在之处,伊贺守向他们拜别,带领第二梯次的家臣和僕人加入了在广场上的队伍。
压阵的第三批渡船花不到一刻鐘的时间便抵达码头,给斋藤家小姐的轿子已准备就绪,只见主船缓缓靠岸,船伕开始绑紧船绳,岸上的家臣不分织田家与斋藤家,人人紧张焦虑,深怕有所怠慢。
船舱的帘子被掀开,探出头的正是斋藤家的家主斋藤利政,法号道三入道,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的年轻女子明显便是道三的亲生女儿,也是今日的新娘,归蝶小姐。
只见道三的动作慈祥关爱,对女儿呵护有加,与他上次在正德寺表现出的阴狠形象大为不同。他先踏脚登岸,叫女儿小心船舷和码头的高低差,
美浓来的小姐早已成为尾张民间各地的热谈,老百姓们讨论着她的美貌还有蝮蛇之女的身分,不知不觉中就给她「浓姬」的绰号。有人说她集美貌与父亲的阴狠于一身,是个比蝮蛇本人更危险的女人。但也有人说她自小目睹父亲的种种罪孽,反而变得悲天悯人,是个比菩萨还善良、出淤泥而不染的慈悲女子。
在弥七郎的眼里看来,这位浓姬倒没有乡民传闻的国色天香,就是位稚气刚脱、脸蛋仍然粉嫩细緻的大女孩,只见她带着好奇的眼神观察着长良川南岸的景色,似乎充满惊喜。
她一看船舷与码头落差甚大,便想一跳而下。她父亲道三咂舌,「嘖,阿蝶,仪态啊仪态,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
遭到纠正的浓姬小吐嫩舌,左手夹住由绿色四叶草镶白边点缀的裙摆,一次一脚稳妥地下船。
「中务丞大人,久违了。」父女两人来到平手爷面前,道三向平手爷问候道。
「山城守大人,承蒙您看得起我家少爷,我织田家感到无上荣耀。」平手爷向道三大人鞠躬致意。
「那里,信长大人是名出色的年轻人,正德寺当日我与贤婿相谈甚欢,当下便知道贤婿与小女将会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反倒是小女个性有些粗野,到时还请您多加协助。」
「中务丞大人,我很喜欢尾张艳阳高照的天气,这边跟阴雨绵绵的稻叶山城完全不同,风吹在脸上相当舒服呦!」美浓来的千金突然插嘴道。
「多谢斋藤小姐夸奖。」平手爷听了脸上堆满笑容,弥七郎看得出这是真诚的笑容,平手爷似乎第一眼就很喜欢这女孩。
反而是斋藤道三一脸尷尬,「好了,阿蝶,快点上轿吧,你的新郎还在等你。」
轿子已在广场上等候,浓姬一路蹦蹦跳跳,牵着她手的父亲不像是搀扶她,反倒像是要制住她以免有什么惊人之举一样。
将浓姬送上轿子,父亲道三脸上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山城守大人,我看令媛相当活泼,想必美浓的臣民一定相当喜欢她吧?以我个人的看法,令媛一定能跟我家少主相处愉快的。」平手爷对着道三大人说到。
道三大人听了相当自豪,「那是当然,我家上下没人不喜欢我这宝贝,要把她嫁来,捨不得的人也不只我一位,希望信长大人能好好疼惜她。」
平手爷听了频频点头、不断保证,「一定、一定,有我在旁,一定会再三嘱咐少主善待小姐的!」
道三大人微微一笑,「好了,我们也别让新郎官等太久,赶紧出发吧!」
队伍啟程,乐手奏乐,出嫁队伍在富田镇的大街上奏起雅乐为婚礼添喜。织田家的足轻驱赶人群为队伍开道,马回眾则和斋藤的护卫围绕在轿子旁构成层层守备。平手爷和道三大人、伊贺守并骑一列,相谈甚欢,其馀织田家和斋藤家的臣子也在队伍中并肩共骑,应酬问候。
如此重要场合,弥七郎本该随时警戒,毕竟如此重要人物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能遇袭,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前阵子的另一场对话。
那一天,又轮到弥七郎站冈,充当吉法师的贴身护卫。一整个上午都是寻常的政务,然而午膳时出人意料,竟然是瀧川大人亲自端来的。他把餐盘摆好后,便会向吉法师报告最近收集到的情报,这便是饗谈眾向织田家当主匯报的形式。
「主公,今日……」瀧川正欲开口,却被吉法师打断。
「报告先等会,」吉法师一手撑着头,小桌上的佳餚动都没动一下,「一益啊,你在我们织田家的年俸是多少?」
「回主公,敝人自升任饗谈眾领头后,年俸是45贯。」
「这样啊,」吉法师换到另一隻手撑着,饶富意味地看着他,「你看这样如何?我把古渡城附近一个叫藤森庄的村落赐给你,你以后就是我们家年高四百五十石的武将了,以后评议的时候你就列席参加,在会上发言。」
瀧川听了似乎大为震撼,「主…主公,我们饗谈眾领头歷来不任武职,这样的地位太过明显,会成为敌方透波重点侦查的对象,似乎……不太妥?」言语之中存有推託,却又留了一席馀地。
吉法师听了却不甚在意,「你不要跟人家说你是透波领头不就好了,至于提拔你的理由,就你来编吧,跟人家说我去膳房时发现你有武人的才能之类的,反正新君上任,佈置自己的人马这种事情歷来都不稀奇。」
瀧川面露犹豫,欲拒还迎,「这…」
「怎么,你不要吗?」
「不……敝人求之不得,感谢主公提拔!!」
「恩,那么…」吉法师又换了一隻手,双眼紧盯着瀧川,「之前你匯报的时候都是先经过平手大人那边,然后才让我知道吧?」
「呃,平手大人说那是非常时期,他已经跟敝人说过今后…」
「那么,现在还有这种事发生吗?」吉法师继续追问。
瀧川的额头渗出细汗,他向着吉法师下跪,回答道:「是这样的,之前信秀大人在世的时候,主要还是由平手大人负责外交之馀,兼任调略、拢络的工作,所以和饗谈眾的部分成员相当密切…我想多多少少会有些事情让他先知道。」
「这样啊…」吉法师的手依然撑着额头,表情没多少变化,「这不打紧,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至于以后,你把经常跟平手大人接触的人处理一下,让他们充任间差或是调离重要职位,不能再让情报从他们手上流出去,明白吗?」
「这是当然。」
「今后所有事情,无分大小,一律先跟我匯报。」
「是的。」瀧川擦了擦汗,似乎是卸下心头大石。
「很好,今后,我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才能知道,明白吗?」
「明白。」
「他知道召唤你的暗号吗?」
「知道。」
「从今以后不用理会他的召换了。」
「是。」
「很好,现在开始跟我匯报吧。」此时吉法师才开始动筷,一边吃饭一边听着瀧川大人的匯报。
吉法师莫非是不信任平手爷吗?弥七郎回想起来,不禁纳闷起这个问题,到底吉法师所为何事,有什么理由怀疑像平手爷这样忠厚可靠的人?
道路被围观的民眾挤得水洩不通,让弥七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策马前去驱赶,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给轿子通过。从渡船码头到真清田神社短短一小段路,竟然就走了两刻鐘的时间。
「山城守大人,百姓都争相来目睹令媛的美貌啊。」平手爷指着围观的群眾,抢在道三感到不悦前事先缓频。
「好说好说,是贵府治国有方,得百姓称道才有这种盛会啊。」道三大人也回以恭维。
队伍缓缓地前进,终于来到真清田神社的门口,只见神社庭院四处垂掛着代表婚礼的纯白布幕。
队伍从正门口前的鸟居底下通过,来到入口的楼门,吉法师的乳母养德院早已率领一批女眷在此待命,等着迎接新娘。平手爷及道三大人跟养德院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让养德院和斋藤家的女僕把新娘带下去梳妆打扮。
至于道三大人和其他家臣,则在平手爷引领下来到参级殿的会客室等候,其馀足轻被分配去把守周边要到,唯有马回眾能随之入内。参级殿巨大的厢房原本就常被用作各式节庆的会场,如今在此时充作会客室,容纳了百来位身分尊贵的人物在此等候,彼此寒喧交谈。弥七郎环顾左右,发现织田家的城主并没有到齐,即便是在赤塚之战以后,似乎也不是所有城主从此一概支持吉法师为当主。房内一角,津岛眾的堀田道空等人原本正与其他贵宾喝茶间聊,一见到斋藤家的人走进厅房,便相当积极地前来寒暄问候。
斋藤道三与堀田道空似乎已认识多年,彼此谈话相当热络,甚至不时交头接耳,讲起悄悄话,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这隻两边押宝的蝙蝠,弥七郎在心里骂道。
弥七郎虽然作为吉法师的贴身侍卫,陪他见客无数次,却始终记不住那些大人物的面孔,尤其今日出席的津岛眾成员,几乎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
「你看堀田道空那隻老狐狸,到今天还是瞧不起我们!」村井贞胜不知何时来到弥七郎身旁,对他喃喃抱怨道。
「大人何出此言?」村井大人与人来往从不介意对方家世,上至朝廷高官,下至贩夫走卒都有熟人,所以弥七郎倒不意外村井大人会来找他聊天,反而对村井大人这番评论颇有兴趣。
「你看今日随他出席的人物,虽说都是津岛眾成员,但其实也就鷲巢光康、平野贤长、秋山信纯这些敬陪末座的津岛富商。除了津岛神社的现任宫司真野资纲算是位人物外,其馀津岛眾的重要人物,像是船运大亨的服部友贞、以及主掌津岛镇军防的大桥重长都没有出席。尤其大桥重长大人,他可是流有圣上血脉的大人物!」村井贞胜说道。
弥七郎听了一声惊讶,「大人此话当真?」
「骗你做啥?大桥大人的血脉来自后醍醐先皇,一位拥有天皇血脉的人参加婚礼那是能给对方多么增添光彩的事情,然而今天这样一位人物堀田老头却没游说他出席,可见我们家是多不让人瞧在眼里了。」村井大人越讲越有些气愤。
「大人您想多了。」看着这些贵族出身的大老爷,竟然可以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席或不出席就不高兴成这样,弥七郎也不知该做何回应。
道三大人与津岛眾聊到一个段落,便与这些商人拜别,在平手爷伴引下前往自己的包厢歇息。此时这些人才注意到村井大人被落在一旁,又赶紧跑来陪笑脸。
「村井大人,上回承蒙照顾了,想不到织田大人继位不满四个月,就把债务还了三、四成,又有弭平鸣海城叛乱的功绩,您可真是跟到一位不世出的英主啊!相信织田大人在您这位尾张的贤臣辅佐下,我们尾张国一定能永保安泰、歌舞昇平。」堀田道空讲话时堆满了諂媚的笑容,与上次讨债时的倨傲简直天壤之别。
「尾张的贤臣乃是平手大人,我可承不起这等谬讚,」村井大人没好气地答道:「我记得我应该给每一位津岛眾的大人都寄出邀请函才对,难道这邀请函没有送到其他大人手上吗?」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信确实有送到,」堀田道空拿扇子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装傻,「奈何我们这些津岛商人的生意范围实在是太广了,常常人在外地,每次都因为不能参加种种盛会而扼腕!譬如服部大人现在人就在伊势湾的另一头忙着赶货,而大桥大人刚好随生驹大人远赴飞驒处理当地屋敷的纠纷,所以不克前来,他们还特别嘱咐我,要亲自给新人献上祝福呢!」
那他们最好别做生意做到信行的末森城去,弥七郎心里想道。
「真是的,你们净讲些浮夸的恭维。」津岛眾其中一人忽然插嘴打断,那人穿着一身华服,满脸横肉,络腮鬍又浓又密,看起来比较像山里的强盗,不像是商人。
那人凑近村井大人,劈头就问道:「我说村井大人啊,现在街上可不只是在传信长以寡击眾的美谈而已啊,听说信长大人在信秀大人的葬礼上朝自己的父亲投掷抹香,这种荒唐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当然不是事实。」村井大人一脸尷尬,毕竟民间流言虽然不是事实,但也不会相差太远,所以村井大人寧可含糊其辞也不愿把话说开。
「欸?当时是信长大人当眾把香灰直接洒在信行大人脸上的,这事你没听说吗,光康?」堀田道空竟然当场戳穿村井大人不愿多提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拐弯抹角地给织田家难堪。
「嗯,原来信长大人如此不成熟,希望他待会可不要一个不顺心当眾赏新娘巴掌。」那络腮鬍讲话毫不保留,村井大人听了本欲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看来吉法师过往的行径也让他心里没什么底。
「村井大人请您见谅,鷲巢大人一向有话直说,决无刻意冒犯贵府的意思,还请大人包涵他这张舌头。」堀田道空此时又出来打圆场,彷彿此事不是他起得头一样。
「唔,堀田大人说得没错,我刚刚讲话太过失礼了,非常抱歉。」那络腮鬍搔着头赔不是,原来他就是鷲巢光康,这倒让弥七郎有了印象。
村井大人又继续跟这帮讲话似乎总带有弦外之音的津岛眾你来我往,但是弥七郎早已失去兴趣。算算时辰他的下一个任务也将开始了,于是赶紧拔脚啟程前往下一个会场。小川道政见他离开,也赶紧跟了上来,脚才踏出门槛,便听到有僕从朗声道:「各位大人,我们的新人已准备就绪,婚礼即将开始,请各位大人前往广场参与盛会!」
门外已有十来位马回整好队伍,领队的准人正大人使眼色叫弥七郎两人赶紧入列,然后便下令队伍前进。
队伍先宾客一步来到广场,只见两家的士兵早已分列石砖路的两侧,看来整齐有序,弥七郎等人在准人正大人的指挥下加入队列,摆出精神抖擞的仪态。
双方的宾客及随从逐渐填满整个广场,挤在士兵的背后争相目睹新人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