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伦卡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活着见到大冉京城的巍巍城墙。
离开迷雾森林之后,他一连数日都在高烧不退中度过。那灼热的温度连他身上的一根毫毛都不放过,直烧到他心里去;高温之后又是令人颤栗不止的寒冷,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那张萨迪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厚毛毯里。最初那几日,他迷糊之中感觉到有人抚摸自己的额头,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种液体,气味甜美而辛辣。每次涂完苏伦卡都会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隐隐传来的草原小调像是又回到了牛羊成群的青青草原。即使烧得意识丧失,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方向,是向西,去一个遥远得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
苏伦卡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去到那里。他在那个林子里被掏空了所有的勇气,可是他仍会忍不住地去想要回忆那个穿着汉族服饰的美丽女子,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很神秘却又很熟悉。娘曾经和他还有喆喆说过,汉人是不信乌满的,他们相信的神告诉他们人世有生死轮回,人死了就会投胎到下一世。莫非,那个女子是他的前世记忆么?他想到此处,便想要努力地回忆她的音容相貌,可每每此时,那只在旁埋伏着的凶猛猎物就会跳出来,将一切带入无边的黑夜。
脱离危险期之后,那个照顾他的人再也没有来过了。苏伦卡在颠簸之中间断地醒来,听到车厢之外远远传来悠远的草原小调。是雅卡,他突然明白,可是她为什么会愿意照顾自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流着罕台的血液么。她一直没有再靠近过马车,苏伦卡没有机会问她。马车外的景色由绿转黄,他们有时一整天走在荒草连天的古道上,天际只有漫漫黄沙接起来的弧线。苏伦卡清醒的时间一天天变长了,他有时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萨迪翁骑在骆驼上研究着手中的地图,神情十分地严肃。
如果他们走不出这个地方,就到不了塔国,那么也就不用去大冉了?他虚弱的心里仍十分抗拒当人质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这是他作为一个不被重视王子的最大铁证。可是国师说将来二哥会继承汗位,那边也许反而更安全。想到二哥,他用毛毯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倘若没有这个人,倘若雅卡是父汗之前的妻子唯一留下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他苏伦卡的天空里就不会一直有一团乌云笼罩,不祥的秃鹰飞来飞去;他会成为这片广袤草原的王,多亥,山鲁,胡不霍,满芝,这些数不清的草原部落都会臣服于他。这个念头让苏伦卡的心怦怦跳着,像是要蹦出他的身体。
夜晚他们歇息在山丘上一座早已废弃的城廓里。那是座石头城,城门的木头早已腐朽,半扇倒在地上,另外一半仍矗立在倒塌的城墙旁,映着最后一缕的夕阳,控诉着永恒的时间。苏伦卡坐在马车里缓缓上坡,一路凝视着远处的城门,这段路途变得无穷无尽。
他从记事起父汗罕台就在东征西战,开拓疆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以前只有行宫,因为要追赶牛羊的脚步。苏伦卡十岁那一年,当罕台占领了长城以北那些无人看管的小城之后,在国师拓达错的建议下,开始在草原的圣湖贝尔伦湖旁边修建一座城,因为靠着燕山,所以叫作燕凉。很久以后这个草原王朝在历史上也被叫做燕凉王朝。苏伦卡领着年幼的喆喆,站着他们睡觉起居的营帐前,看着川流不息的车队从南方运着石料,木料而来;因为草原的汉子不会筑城,建造燕凉城的监工都是父汗从那些征服的星城中抓来的汉人。父汗外出打仗的时候,娘亲有时会带着他走到还在兴建的燕凉宫殿旁,看那些工人挥汗如雨。苏伦卡在心里想象着宫城的样子,总是兴奋不已。娘亲却总是很沉默,她美丽的侧影让苏伦卡有些不知所措,他紧紧握着娘亲的手。娘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泪水,“我们走吧。”她低低的说。
等到喆喆可以骑马的年纪,燕凉已经是塞北最大的城。在规制上仿照汉人的城镇,却保留了草原粗犷大气的风格。一条条繁华的商业街道逐渐兴起,塞北那些部落的高级将领们在这里寻欢作乐,草原的女子生性刚烈,偶尔有一两个汉子被从楼上扔下来,街道只是哄然大笑而已。乔装的汉人商队来来往往,带来长城以外的胭脂,茶叶,瓷器等,悄悄地换了金银器,珍贵的鹿角,虎皮。他们熟练地说着草原的语言,和他们那些耿直刚烈的朋友一起喝着烈酒,大口吃肉。有一些人甚至就在这里长住了下来,在南门的街口有一家小食铺,卖的是汉族的食点,甜甜的冬瓜糖和蜜饯是喆喆最爱吃的,每次他们去宫外骑马回来都会央求苏伦卡帮她去买。
那家食铺的老板是个干瘦的汉人,年纪说不上来到底是多大,苏伦卡听到过有人喊他大叔,也有人叫他老头。他的脸上有着不能忽视的符号,拳头大的刺青让那张长脸变得有些吓人,喆喆胆小,从来不敢靠近那家店,苏伦卡一次次地走进那家光线阴暗的店里,带回让妹妹笑逐言开的食点。他有一次问起国师,国师说这人在长城那边犯了错,大冉皇帝就在他脸上刻了字,罚他来戍边,他不堪屈辱就跑掉了。在这里他至少活得更像人样,苏伦卡对国师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出生在长城以北自由自在的草原上觉得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