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容志把那几个使者五花大绑推进了林达的帐中,“只抓到这四个,还有几个让他们跑掉,他奶奶的。”林达打量这四人,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他之前见过,是京城御林军统领窦又廷手下的一员干将。窦又廷是当年京城痞子出身,手里也喜欢招些地痞无赖,这个小头领以前便是菜市口的小混混出身,二十年前林达还统管御林军的时候便见过这号人物了。冲到叛军之中喊话这样的死士行为,也只能找这样不怕死的主。
只听那人嘴里骂骂咧咧,“直娘贼,快把你们大头头叫出来放了老子,将来老子在窦统领面前给你们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能饶你们几条贱命。”看样子他并不认识林达,还以为他是个普通将领。林达走到他面前,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跪下!”也不见他如何出腿,那人已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仍自嘴硬,“狗娘养的,有种把老子杀了,反正你们也没几日好活了,你们拥戴的宝贝太子已经进了大牢咯。”林达虽然到此时已经猜到太子那边的计划必定遭遇了变故,可此刻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仍是心口一声轰鸣。毕竟是百经沙场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望着那人,略带讽刺地问道,“看来这次你们窦统领护驾有功,连带你们想必也要鸡犬升天了吧。”他自然知道如何对付这路货色,少不得要先激他一激。
那人斜睨了一眼林达他们,“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知道什么?”林达问道,声音中有一丝急切。“太子是被他自己的部下抓起来的,就在他动手的时候。”林达这下大惊非同小可,脸上的表情也不能再维持镇定了。是姜府。。太子今晚所带领的亲兵是姜家精挑细选用来保护太子的护卫,已经跟了太子许多年,之前静祺先生建议太子换成自己的兵马,可太子一直笃定姜家把宝押在了他身上,不会自毁前程。林达之前也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可如今看来。。
他内心此时千头万绪,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林家一直是姜府扶持的,他对姜府上下势力很了解,姜府能在这大冉一朝实力这么强,靠的就是不将自己绑死在任何一棵大树上。当年嘉裕帝忽然驾崩,风向一夜倒戈之时姜府便是如此。这次忍痛割臂之举,不消说一定是姜皇后的主意。失去了姜府的支持,太子殿下的失败恐怕已成定局了。
林达想一个人静静,他吩咐副将把这几个人先押下去。这时营帐中冲进来一个人,却是他的二儿子林亦恒,几个儿子中他一直对他青睐有加,行军打仗之时都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只见林亦恒脸色发白,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爹爹,他们说太子造反被抓起来了,是真的吗?”林达点了点头。林亦恒颤声问道,“我们,我们这是在干嘛?难道我们也要和太子一起造反吗?”林达锐利的目光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他忘记了他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一直被自己保护在麾下。他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自己在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连打了好几场胜仗。那次平定叛乱归来,明元很是高兴,破例在御花园设宴款待他,两人喝了个大醉。他凯旋归来,得知遇之恩,兴致勃发地夸口,“臣只愿为了陛下再征战三百场,铩羽而归!”然而从那之后,一位国泰民安,荣华富贵的帝王;和一位血战沙场,开疆拓土的将军却渐行渐远了。
林家虽然数代在京中为官,祖上却是迁徙而来的胡人,在涞水与汉人杂居通婚多年。彼时胡人式微,中原皇室为了归化他们这些血统不纯正的夷民,便鼓励他们改了汉姓,穿汉人的衣服,学汉人的文化,甚至和汉人子弟一样入学,从军。林达第一次越过秦长城,将入侵者驱赶回到关外后,在广袤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马,感受到血液不停的贲张。他之后驻守边关,不时就到长城以北去纵马。冬季草木凋零,那些散居的牧人会赶着牛羊住到靠近长城的地方,林达时常骑马经过这些人的蒙古包,从不停留。
只有一次,那天天气很冷,他骑马路过一个很小的蒙古包,见到羊圈旁有一团破毛毡在抖动。他一时好奇停下来看,那毡布下面露出两只眼睛,一个胡人少年正瞪着他看。他的身子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看着林达的眼神中有恐惧,不安,但更多的是恨。他恨自己,林达意识到。在战场上面对彪悍的草原骑兵时,他只不过把他们当作要驱逐的某种入侵者,从未有过任何的感情,可这一刻看着这个胡人少年,他忽然感到某种怜惜。他想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的祖先,说不定是同样的人。可他最终只是把他那件毛皮披风扔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太子殿下将统一长城以北的伟业说与他听之时,他想起了那个胡人少年,已经不惑之年的他心情激动。可他没想到这时的明元已经不再是那个豪气冲天的君主了,他瞻前顾后,一次次地拒绝了太子出兵的要求。哪怕是对方入侵,也要求林达“将他们驱赶回去即可”。林达每次听到这话,就觉得心头无名怒火,这些游牧民族的百姓他们也是人,不是某种要驱赶的兽类。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力的君主,将他们安置和归化,而不是任他们在长城这一端以野蛮的形式生活着,没有文字,没有固定的居所,不断地迁徙着,度过了停滞般地一千年。这一切一切,明元不明白,他的胸襟,就只容得下中原繁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