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对融卿恽来说,凰凌世是个有点令他捉摸不透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她是开朗、聪明、精力无穷的,仿佛初升的朝阳,人们忍不住便要循着那光亮向她身边聚拢。

    但偶尔的一些时刻,从不引人注意的罅隙里,她会透出一点……难以描述的特质。

    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次,她每次都骁勇非凡,对战术的领悟和洞悉超乎常人,心态也异常平稳,无论胜败,都能依平常心做出最客观冷静的决策,所有战士们都会心悦诚服地称她为“赤凰将军”。

    但是,在她受了令人见之心惊的重伤时,在她将卷刃了的砍刀再一次向敌人颈间挥去时,在她伫立于旷野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时……在那些极细微的时间里,她的眼神不再是开朗、机灵、灼灼有神的,事实上,当他望向她时,会感觉有一瞬间,那里不是她,甚至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兵器。

    兵器没有痛觉,没有嗔痴,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惧。

    可凰凌世怎么会是冷冽的兵器呢?她明明对每个伙伴的安危都在乎得要死。

    攻占阳州城的那一天,凰凌世被流箭射穿了肋下。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甚至没注意到她中箭了,因为她飞快地斩断了箭柄,借披风掩住了身躯,而苍白的面孔隐在头盔下也看不出异状。

    她一直坚持到赤凰军占领了内城,阳州刺史被擒住,胜负彻底分明了的时候,才在进入营帐的一瞬间跪倒在地。

    沾血的面庞上露出了点讶异神色,她甚至摆了摆手,说:“我没……”话未说完,她便直挺挺地栽下去了。

    融卿恽带着换洗的纱布进来时,她还在同师殷斗嘴。

    “哪有你这种人呐?我可是伤员啊,你还垮着个脸教训我,哎哟,被你一骂我感觉伤口又要裂开了,好疼好疼好疼。”

    师殷眼梢泛红,抿成一线的薄唇不知是忧是怒,看到融卿恽进来,他不好再发作,只将药膏重重地放到榻边,然后便沉着面孔离开了。

    融卿恽走近床榻,凰凌世这会儿大大咧咧地裹着外衫,头发也披散着,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女了。对融卿恽她不好意思同待师殷那般耍无赖,便呲着牙有点心虚地笑了下:“你来啦融融。”

    融卿恽没有言语,他缓缓地端详了她一番,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被看得不自在,不由得便要解释:“我伤口没有裂开,我刚逗师殷玩呢,要不然他会一直追着训我的,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着还想下榻展示展示自己的强健体魄。

    融卿恽赶忙按住了她:“你昏过去了三天三夜,”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挠了挠头:“唔……你们也知道的,我身体确实非常健康嘛,恢复速度也特别快,真的不必那么担心我,无论受什么伤,我都能很快康复的。”

    “我知道,我知道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你都远比我们强悍得多,”他微俯下身来,同她的面庞近了一点,“可是,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肉身,既是肉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阿凌,你痛不痛呢?”

    “我……”她一时语塞,反应过来时又顾左右而言他,“啊,可是,总会好的嘛,还好得特别快呢,区区贯穿伤而已……没关系啦,真的没关系的。”

    他没有驳她的话,只是很恳切地征求她的同意:“阿凌,我能帮你换纱布吗?”

    “哦,行啊。”

    军中互相搽药换纱是常事,生死面前没人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凰凌世干脆地撩起了衣裳下摆,融卿恽微怔,然后将她的手稍稍按低了些:“……不必提这么高。”

    他麦色的手掌触上了她白皙的腰肢,太过泾渭分明的对比,他的掌心又是那般热,在她腰际辗转的每一寸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后知后觉如她,也终于觉出了点氛围微妙来。

    原有的纱布已经褪下来了,一个狰狞的伤口现于肋下。她本来真觉得不怎么疼的,甚至看到伤口也没什么多余感触。

    可当他用温热的毛巾小心揩拭她的伤口,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忍的怜惜时,她的腰际却不由得颤抖了下,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那深深的伤口确乎连着她的血肉筋脉,而被刺穿的凡人之躯,也确实是,痛极了。

    融卿恽包扎伤口很熟练,手底下利落又细致,一边裹缠一边还会柔声问她“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太紧?”肋下的痛和温柔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波浪般一荡一荡地冲刷着她的意识,使她几乎不知要将注意力置于何处。

    最后她愣愣地冒出了个“痛”字。

    融卿恽手下一滞,赶忙要将纱布弄松些,她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包扎得很好,”吸了吸鼻子,她脸上突然有了点受了委屈的小孩似的神情,“只是,伤口真的好痛啊,融融。”

    她答应他以后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伤了也会及时告诉他。但也有状况外的时候——起义推进到第七年,赤凰军围攻苍州城,凰凌世肩胛处受了一道枪伤,伤口不算深重,枪尖上也没有涂毒,可凰凌世却在养伤期间陷入昏迷,军医再三探看也寻不出缘由。

    待融卿恽从钧州赶来,师殷刚拟好急信准备快马送出,见到他,师殷清矍板正的身形微微松弛了些:“别担心,阿凌已经醒了……不过你还是快些去看她吧,她在昏迷中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踏入帐中,他看到凰凌世怔忪地抱膝坐着,听到有人进来,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他走上前去,刚唤出一声“阿凌”,她便已然伸出了双手,用力扯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他未有防备,身形陡然下倾,只来得堪及堪撑住榻角,好使自身的重量勿压到她。

    他有点惶惑不安,但开口仍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你还好吗,阿凌?”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间的,她放声痛哭起来,同时将他更深地向怀中纳去,仿佛她是漂荡在海上濒死的人,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那兽一般的哀嚎让他心里也难受起来,她似乎伤心透了,但他对她的悲恸又毫无头绪,只能环抱住她,一遍又一遍抚摩她颤动不止的脊背。

    她哭了很久,最后在他的怀抱中抽噎着止了哭泣。

    她悲伤地望着他,指尖抚上了他的眉骨,他面庞的每个角落,她都细细摩挲而过,而他仿佛温驯的耕牛一般,任由她动作,只在她指尖拂过纤长眼睫时,缓慢地眨动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