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十月,中书令崔思弦奏请入宫,拜会凤君崔颖。
崔颖此时有孕在身,面部轮廓却较以往更分明了,下巴显得颇为尖削,身上看着也瘦伶伶的,唯独肚子高高鼓起,看着着实有些不协调的怪异。
“二哥怎得这般形容?”崔思弦担忧地问道。
“我的身子骨,你也是知道的,不过在这熬日子罢了,”他病恹恹地说道,语气很是平淡,全然没了以往万事皆要拔得头筹的精气神,“家中一切可还好么?”
“仰赖陛下恩泽,家中一切都好。父亲的葬礼办完也有三月余了,府中的事务都重新运转起来了,大哥和我也逐渐熟悉了新职位,只母亲还是伤心些,变得格外牵挂孩儿们,有时还会念叨……说送二哥进了这深宫里,纵是挂念也看顾不到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回神,口中的话语也变了方向,“不过二哥有陛下照拂,如今又怀了皇嗣,想来何须我等多余挂心呢。”
崔颖轻瞟了妹妹一眼,默了会儿,径自开了口:“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二哥这是何意?”
“我以前一直觉着,我才学不如你广博,性格不如大哥宽厚,也不是家中最活泼的幼子,父母对我,便没那么上心……我不服气,总想自己做出番光耀门楣的功绩来,好使父母再不能小瞧了我去……当日父母那般劝我,还惹得父亲动怒伤心,我也一意孤行,非要进到这深宫里头……如今我是这般处境,父亲亦早早去了……我近日总止不住地想着,要是我没那么固执,父亲少操些心,便还能多延些寿数……”
崔思弦蓦地站了起来,很慌张地向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匆忙插话道:“二哥是不是近日病气郁结,神思恍惚……怎么说出这般胡话来。”
崔颖没有看她,仍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上一胎诞下了皇子,这一胎她亲自着御医看探,说多半是个女胎,自此之后,她以安胎之名,日日命人送药来,看着我喝下。”
“妹妹,你当真觉得,她会让一个崔家皇女生下来么?”他的唇边绽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这病怏怏的身子,倒确实好用呐。”
崔家主宅中,崔思弦如今坐上了家主的正位。微长的蓝色碎发掩住了双眸,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在位子上沉思良久,才开口断道:“不可。”
崔伯祥向她望去,音犹叹息:“我想也别无他法了。”
“就算大哥如今辞去左散骑常侍一职,我想那位也不可能因此放过崔家了,她恐怕已下了十足的决心,势要将崔家一网打尽。此时此刻,再多退让,再多委曲求全,也是不顶用了。”她的目光深深望进了门外暗夜,吐出的每个字都饱含深思熟虑后的坚定,“所以越是这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向后躲,破釜沉舟,知难而进,方有一线生机。”
崔思弦以前尚存一丝侥幸,但拜会过二哥后,她想是时候放弃幻想,认清现实了。
女帝铁了心要剿灭崔家,崔家亦不能坐以待毙。当下最好的破局之法,是世家五姓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形成牢不可破的防护墙,让女帝和她那班乡野布衣轻易撬不出缺口,可眼下的局面是父亲去得仓促,不说外头,崔家内部就已经乱了,自己年纪尚轻,资历亦浅,崔氏支脉并不服她的管理;而五姓之中,李郑王三姓的根基都在地方,羽都支脉能提供的助力较弱,同时恐怕不会轻易与崔氏戮力同心,唯崔卢两姓世代植根于都城。
要争取到卢家,必须争取到卢家。崔卢二姓的利害关系深度绑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家爹爹虽在朝堂苦心经营几十年,但野心再膨胀,也没有超出人臣的界限,可眼下,只做人臣,怕是不能保住全族的性命了。
连崔思弦自己都心下一惊,没想到最后竟推算出这样一个结果。
可思维一旦突破那层界限,后面的谋划,也就顺理成章了。
崔家只做人臣,从未生出过谋逆之心,所以未曾蓄养府兵死士,但亦有家仆数千,拿起刀剑便可充一支队伍。卢家的情况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卢家家长卢季庆,有个叫鞠才的徒弟,时任右金吾卫大将军。
虽然金吾卫的战力远远比不上地方军备,但要杀一人,哪怕那人是传闻中强悍无匹的火鸟转世,也足够了。
离二哥的预产期不到三月了,她估摸着等二哥生下个死胎来,或者更糟糕些……总之那时,凰凌世应当就要借机向崔家发难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知道卢家的意思。
次月,户部尚书卢季庆在中书侍郎崔承义组织的狩猎上马匹受惊,于混乱中失踪。
当卢季庆从昏迷中醒来时,崔思弦跪伏下去,郑重地向他道了歉。看清眼前之人后,卢季庆倒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色,只冷静地先听崔思弦说完了绑架他的用意。
听罢他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淡然开口道:“人人都说崔家现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令其他四姓艳羡不已,不想表侄女竟默默规划着这等忤逆之事。”
崔思弦的神情并没有因这话产生丝毫波动:“在前朝覆灭前,崔家便是驯服人臣了,此时新朝建立不过十余年,如非被逼到绝路上,又怎会生出反心呢?李郑王三氏离了羽都尚有活路,而唯独我与表伯父两家,被铲除在羽都的根基,无异于灭族。而崔氏近来的窘境,以及我个人的推断,我已与表伯父一一说清了,有何定夺,还望表伯父明示。”
她虽然是同他商量的口吻,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既已知道这等杀头抄家的谋划,若是拒绝参与,恐怕是再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你既能同我一个卢家人讲你的谋划,想来崔家内部,现在应是上下一心了吧,我们卢家,可不能搭上一条四分五裂的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