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僵持之际,厅外却有一行人赶了过来。
是卢瑾他们。
站在最前的卢瑾看了看厅中二人,然后带领身后众人跪拜行礼:“罪臣卢瑾等,前来伏法就诛。”
凰凌世轻快地鼓了下掌:“这便对了,这样大家的事儿就都好办了。”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只是临行前,臣还有几句话,想同老师说说。”
凰凌世抬手允了。
卢瑾跪在离师殷几丈远的地方,将平静的视线投向了对方错愕的面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卢瑾伏下身去,额首在清凉的大理石上磕出了脆响,“此拜,是感激老师倾囊相授,谆谆教诲。不过从此往后,卢瑾便不再做您的学生了。”
“亦请老师,往后勿做他人之师。做学问讲求知行合一,老师的学问是第一等的,但老师自己却仍陷在实行的迷惘里,如此,又怎能为他人之师呢?”
次月,卢瑾被判处充为官奴,待官差去拿人时,发现其已自缢于室中。
师殷大病一场,养病期间门户紧闭,谢绝一切友人拜会。
两月后,凰凌世收到了他的辞官表。
伏奉制命,蒙恩特授臣行尚书左仆射,依前参知政事。泽施无外,虽务极于汪洋;荣至若惊,实难安于启处。伏念臣本庸妄,识非虑远,徒以遭逢君上,误被圣知,俾参大政。如今世家已平,内外攘定,臣夙愿已了。而量盈器极,福过灾生,自秋以来,臣气量昏涩,视物艰难,职事旷废,有误国家。因而乞怜君上,允臣退之故地,得尽余龄。则臣永荷天地之恩,敢忘犬马之报。望圣慈不以为难,早赐恩许。今取进止。
凰凌世读罢,沉默良久,作了应允之状:“若师卿坚持的话……”
在元月之前,师殷倒冠落佩,解组归田。
他没通知任何人,也没拜别任何人,在一个萧瑟的冬日里,带着寥寥几人上了路。
负病以来,他甚少安睡,所以子夜时分,车外传来细微异响时,他很快便发觉了。
异响很快平息,有黑影覆于帘上,师殷躬身向前,撩开了车帘。
车外立着一个蒙面黑衣人,俩人对视一瞬,来人惊异地发现,白霜竟已染透了师殷两鬓。旋即,黑衣人抱拳跪下:“见过师相。”
师殷环望四周,看到仆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声音便冷了下去:“我已辞官,不必称我师相。你若要取我性命,直取便是,何须再夺他人生息。”
“只略施了安魂香,这些人天明便醒。”
闻言,师殷蹙起眉头,似是不解。
来人急切地补充道:“在下遵令来取师相性命,其余证物已安排妥当,还请师相赠予几缕鬓发,好使在下复命。”
师殷将车帘钩挂住,然后坐回车内,寒冷的夜风奔涌而入,空荡的袖袍鼓荡起来,露出了嶙峋的腕骨。
“是谁命你杀我?”
“又是谁命你救我?”
来人沉默不语。
白发在他鬓边舞绕着,像冰封池畔迎风瑟瑟的芦苇。他才三十七岁,此时看起来却仿佛已入耄耋之年。
“不必答了,”师殷伸出手来,“借阁下匕首一用。”
来人想他是要削割鬓发了,便很恭谨地将怀中匕首双手呈上。
师殷接了过去,匕首出鞘,刀刃浸在月色里,亮得耀人。
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你竟疑我至此么?”
匕首尖端调转方向,对准了他的心口。来人察觉不对,又不敢贸然阻止,怕他伤到自身,便匆忙开口道:“左相,在下是奉命而来,但亦发乎本心,余之父母因崔家构陷而亡,左相鼎力铲除崔家,是在下永远的恩人。”
师殷好似在听旁人之事一般,神色淡漠地听罢,刀尖仍抵在胸口上。
“后生,代我谢过卿恽,师某来生结草衔环,再报此恩。”
“以及,回去复命时,给陛下带句话吧。”
锋利的匕首狠命刺入心口,在来人的惊呼中,师殷惨白着脸,用尽全身气力,将匕首横向豁去。
鲜血很快染红了青白布衣,心脏跳动激烈得令人晕眩,他在喉间腥甜沾染上唇齿之前,一字一顿地送出了此生最后的话语。
“殷不知以何证心,但剖之,以证丹心。”
凰凌世收到了一颗心脏,和一句话。
心脏里的血已经流尽了,如今呈现出一种灰白的绛紫色来。
她盯着心脏上那乌沉的伤口,连自己也理不清,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她并没有哭,她早就流不出眼泪了。
只是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真烦啊……要不重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