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卿恽扶着木栅,注视着鞠风来被镣铐磨出血痕的手腕,几乎不忍开口:“……是那杯奉师茶吧,尝着确实比平常茶水苦了些,没想到七殿下,原来对我有着如此深重的怨恨。”
鞠风来望着他平坦的小腹,神情里流露出几分为人父母方有的慈悲来:“月诸是个聪明姑娘,品性也坚毅,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师的责任,明明也感觉到了她心里有很多愁怨不安,却没有及时进行疏导……现在想来,我确实是着急脱离这朝政漩涡,而忽略月诸了……连累你失去了孩子,真的很抱歉。”
打算过两年就卸任的尚书右仆射,终究是没能平稳过渡到那一天。
融卿恽低眉看了眼肚腹,语气有种释然后的平静:“或许我与这孩子确无缘分,风来不必自责,此非风来之错。”
“你是要……”
融卿恽摇了摇头。
没有人犯错,鞠风来,沙以文,师殷,还有即将入场的宁光逢,封桢,不过都是被残酷命运随手拨弄,而卷入血雨腥风中的,赤子罢了。
十几岁加入赤凰起义军时,没有人想得到这样的未来。
他们本不应有这样的未来。
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他穿上了一袭颇似丧服的白衣,为他未能出世的孩子,也为即将要亲手杀死的爱人。装备好了弓箭行装,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他觉出手中的三枚曲玉产生了微妙的质感变化,只消轻轻一捏,曲玉化作齑粉,露水一般渗透进肌理中,随即似有一道清凉水线在全身筋脉中游走,很快,他的身体像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里,待过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进入了那封闭的黑匣里。
等眼睛适应了新的视界,他环顾周遭,发现身处一片密林之中,清风拂过,繁枝茂叶间漏下的明朗日光,像散碎金箔一般在地面上轻轻晃动。
他认出这儿是羽都围场,密林里有白虎出没,秋狩时节凰凌世会经过此处。
他单膝跪地,架好弓箭,屏息凝神等待着。
很快,不远处有马蹄声渐近。
他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凰凌世,她向身后打着手势,慢下了步子,而她身后,融卿恽沉默着靠近了她。俩人看起来都正当盛年,仿佛还未经受过丝毫风霜磋磨。
凰凌世微眯左眼,挽起了弓,箭首缓缓移动着,瞄准了自己这边。
错愕一瞬后,他意识到凰凌世将自己当作了白虎。
这倒正好,他微微扬起嘴角,右手缓缓勾紧了弓弦。
箭首裹挟着凌厉风声破空而出。
一只手突然按上凰凌世的头,她手下一松,箭飞了出去。她已无法在马上保持平衡,一旋身跳下了马。
密林中飞出的箭,没有射中凰凌世。
她的身后,融卿恽落马跪地,喉咙上插着一支箭。
……融卿恽的神情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空茫,可他却在第一时间按下她的头,使她躲过那一箭,近乎本能。
瞬息之间,一切已尘埃落定。
筋脉中清凉水线游走的感觉再度出现,他的时间到了。
真相像被强行灌入喉中的剧毒,烧灼的感觉从眼球背后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血管将要炸开一般突突跳着,一切声光颜色都离他远去了,魂灵被突然攫出体外,然后迅速冷却,下沉,灰败腐朽。
不远处,凰凌世正抱着融卿恽语无伦次地恸哭,他忘却呼吸,定定注视着。
他来到这里,是为斩断因果。
可飞出的箭,射中的却是最初的自己,他在她痛彻心扉的哀嚎里,找到了她偏执妄念的根源。
他没能斩断因果的死结。
他亲手绑下了因果的死结。
一次又一次重来的,只有开头的故事,在这一刻正式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