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点头:“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如果你对他足够熟悉,哪怕在万千人中,哪怕浓妆艳抹,你依然可以认出他,甚至哪怕他改头换面,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依然在。”
老洛克菲尔德听得,突然道:“我好像明白了,许多年前,你的太爷爷也曾经说起过。”
初挽听着,恭敬地道:“我太爷爷说过什么?”
老洛克菲尔德:“他说,有一件瓷器,他以为是真的,但是后来上海的一位朋友想看看,他便拍了照片要寄给对方看。”
初挽听着,倒是知道这一桩,她太爷爷给她讲过,不过她依然想听老洛克菲尔德讲。
老洛克菲尔德继续道:“因为是黑白照片,他为了能够拍得更清楚,特意给那件瓷器抹上了桐油。结果,就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那件抹上了桐油的瓷器被照亮了。”
说到这里,老洛克菲尔德陷入了回忆中。
周围所有的人也都认真听着。
老洛克菲尔德道:“他说,就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他看着那件瓷器,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瓷器,这并不是这件瓷器应该有的样子。就像一个人,你认识了很久很久,结果有一天,另一个长得和他很像的人假冒了他,你乍看看不出,但是会在某个相处的瞬间,突然辨别出,不对,这个人不对,他不是他的朋友。”
最后,他叹道:“这就是感觉了,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艺术家的灵感一样。”
初挽听着老洛克菲尔德的话,也陷入其中,她想着太爷爷说起这个故事的音容,想起他慢悠悠拿起老烟袋抽了一口烟的样子。
她终于开口道:“是,我的太爷爷曾经说过,辨别瓷器最重要的不是脑子,而是心,一定要把它看到心里,只有看到心里,才能看懂它。”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洛克菲尔德的家族成员,也包括旁边的艺术顾问,脸上全都流露出困惑迷惘。
这听起来很玄妙,也很有道理。
但,依然不懂。
初挽被老洛克菲尔德邀请,留在波茨坎克庄园,第二天,她被请过去参观老洛克菲尔德的私藏。
老洛克菲尔德笑着道:“我的大多数瓷器来自摩根家族,当时他们要拍卖一大批瓷器,我痴迷于此,便拿出我所有的积蓄买了下他们的瓷器。”
他带着初挽参观他的藏品,他的藏品果然丰富,不说其它区域的艺术品,只说亚洲艺术品,就包括中国瓷器,中国青铜器,中国玉器,印度和东南亚雕塑,日本瓷器,日本浮世绘版画以及纺织品等,而且件件都是稀世精品,让人赞叹不已。
他特意提到一件康熙御制的鎏金铜无量寿佛像:“这件是我那时候前往中国得到的,我和我的妻子都非常喜欢。”
初挽细看,这御制的鎏金铜佛像胎体敦实厚重,用了大量宫廷精炼铜,也融入了黄金,大气瑰丽。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看了各样瓷器,那些瓷器五花八门,各代名窑皆有,当然最多的是清朝的粉彩五彩,老洛克菲尔德好像格外偏爱清朝粉彩和五彩。
两个人便顺势聊起来清朝康熙和乾隆两代瓷器,聊起昔年的景德镇,这位老洛克菲尔德对景德镇倒是也耳熟能详,甚至反过来和初挽说起历史上的景德镇,让初挽不得不佩服。
这么说着间,他们又看到了几件青铜器,于是话题难免说到了民国时的乱象,那些苏州造,西安造和北京造。
老洛克菲尔德笑叹:“这个我分不出,分不出,我只能说中国太让我惊奇了,他们几乎以假乱真,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反正我喜欢就是了,他们造出来的也是艺术,对不对?”
初挽笑着颔首,当下顺势提起聂家造,以及聂家的后人。
老洛克菲尔德果然兴致勃勃,他有些不敢相信:“对对对,当年我和他们家打过交道,不过太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音讯全无,我知道聂家一个儿子在美国,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来往,倒是可惜了。一直到最近,他们有几件艺术品确实不错,我听说已经开始和我们合作了,这实在是让人愉快的一件事。”
初挽见此,这才顺势道:“我和聂家的一位后人倒是熟悉,最近还请他们造了一个物件。”
她望着老洛克菲尔德:“洛克菲尔德先生,那个物件,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所以我坦白地说,我希望有机会能给你看看。”
她的表情过于郑重,这让老洛克菲尔德有些惊讶:“你想给我看什么?”
初挽道:“我这里有一张照片,先生你可以先看看。”
老洛克菲尔德点头,初挽这才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来一张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一张照片。
老洛克菲尔德接过来那张照片,看了看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这,怎么可能?”
看了半晌,他望向初挽:“这是哪儿来的,什么时候拍下的照片?不不不,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照片上,赫然正是皿天全方罍的照片。
但是他所看到的皿天全方罍,却是有盖的,罍身和罍盖合二为一。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合体后的皿天全方罍华美壮丽,雄浑大气,看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才是真正的罍中之王,举世无双的霸气,和凝结了商朝六百年青铜器铸造经验的巅峰之作——皿天全方罍。
第280章
老洛克菲尔德在最初的震撼后,很快冷静下来,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张照片,放在太阳下端详审视。
初挽看到老洛克菲尔德的表情,她明白一切都如同她猜测的那样。
她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老洛克菲尔德会卖出那件他曾经喜欢过的皿天全方罍,一个人怎么舍得把自己曾经喜欢过的轻易卖出去,毕竟洛克菲尔德家族缺的从来不是钱。
揣摩良久后,他只能归结为一个原因,太喜欢了。
因为喜欢,才无法忍受自己当年的犹豫,就此错过了皿天全方罍的盖,让罍体和罍盖分离,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每每见到都引为遗憾。
对于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折磨。
他抱着一个残器,百爪挠心,却不能让它成就那个圆满。
所以她才愿意冒险一试,将一切向这位老洛克菲尔德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