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领着家人们,以及刚刚给他带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赶到半山腰处时,远远就看到胤禔像是见到老熟人了一般,拉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和尚难掩激动地叫喊着。
康熙看到大儿子没有遇险后,就平复了下混乱的呼吸,搂着怀里的小十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谁知这时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突然从他身侧快速跑了过去,边跑还边惊喜地大声喊道:
“行痴师叔祖,智空小师叔祖回寺里了!”
康熙听到这话,步子瞬间就僵在了原地,怔愣住了。
紧跟在他后面的皇太后、皇贵妃、皇太子也都齐齐停下步子,难掩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老和尚。
胤禛扭头往后看,就看到一大群原本在山头上挖番薯的年轻和尚们,听到小沙弥的声音,也都一窝蜂地喜悦往这边跑。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也望向了前方紧挨着站在一块儿大哥和俩和尚,寻思着看来这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寺庙内的人缘很好啊。
这时老和尚也循着动静,朝着康熙等人望了过来。
当皇太后将老和尚已经苍老的脸庞与记忆里的那张年轻的脸重合在一起时,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不由发颤。
康熙的鼻头也不禁一酸,他记忆里对他汗阿玛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承乾宫的四弟刚刚出生时,自己汗阿玛欣喜若狂地向天下臣民公开颁布四弟才是他‘第一子’的诏书,那道诏书发出来后,额娘就难受得捂着心口在景仁宫里用手绢抹眼泪,皇玛嬷则在慈宁宫里当着他和二哥福全的面,趁着汗阿玛去慈宁宫请安的机会,当众给他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自己和二哥都吓得哭了出来,而他汗阿玛则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淡地用手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就顶着红肿的侧脸,甩袖离开了。
以及后来那千娇万宠的四弟连三个月都没有活到,就夭折了。
汗阿玛不顾皇玛嬷的反对,公然找来了许多喇嘛、和尚进宫里给四弟超度,怀里搂着哭得险些断气儿的董鄂妃,两人双双跪在小棺材跟前痛哭。
那时他还以为汗阿玛最悲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可没曾想两年后,当董鄂妃病逝后,汗阿玛就喜怒无常地彻底疯魔了,不但嚷嚷着要出家,还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子自行剪去了一半的辫子,顶着满头的半长头发泪流满面、光着脚在乾清宫里乱跑,连皇玛嬷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都不行,满宫上下只有传教士汤若望,这个汗阿玛亲切地喊“玛法”的白胡子老头能让痴狂的汗阿玛冷静下来。
那时他七岁,在一旁看着自己汗阿玛堂堂一个帝王竟然在董鄂妃死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要死要活的,心里就觉得自己汗阿玛真是又不孝顺,又没有威严,对他打心眼儿里失望极了。
等后来这人脸上长着天花痘疹,脸色惨白地躺在龙床上,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将他的身子拽到面前,在他耳畔边断断续续嘱托自己:“蒙古可亲不可信,要当好满汉的皇帝,防备北面的沙俄和南边的三藩”后,就彻底撒手人寰,咽了气时,自己也是惊骇不已,跪倒在他汗阿玛的龙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昏厥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康熙看着不远处面容平和,浑身沉静的老和尚,半点儿都找不到当年疯癫青年天子的痕迹,不禁心中一空,才终于明白自己皇玛嬷为什么不愿意前来五台山,为什么非说自己的儿子早已驾崩,活着的佛家大师与她无关的话,以及不久前在大雄宝殿里,行森老和尚为何要告诉他“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
看着前方正领着不认识他,却嘴巴开开合合,喜悦的得啵嘚啵不停嘴的大孙子和长得聪慧灵光的小师弟正朝着自己慢步走过来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和尚,康熙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的厉害,眼眶也不由红了,恭恭敬敬、又略微带上些哽咽,磕磕绊绊地俯身低头对着来人出声低喊道:
“玄烨,拜见,拜见,汗阿,行痴大师。”
作者有话说:
第二百四十一章
正朝着康熙等人走去,约莫离了有五、六米远的行痴老和尚听到自己三儿子下意识对他脱口喊出未说尽“拜见汗阿玛”的字眼,脚下前行的步子不由微微一滞。
七年前当他站在后山里将那本详细记录了南边三藩和蒙古诸部势力的染血折子,交给循迹追来的曹寅时,就明白早晚有一天会在这里遇上紫禁城的故人的,如今他出走半生,看着幼时才堪堪到他腰部的三儿子玄烨都已经步入而立之年,成为一代比他要优秀许多的帝王了,心里有欣慰,也有微微时光飞逝、物是人非的怅然,将涌上心头的万千思绪尽数掩去,继续领着跟在身侧的大孙子胤禔和小师弟智空朝前走。
然而还未等三个人走到康熙面前,匆匆从山头菜地里跑下来的一大群身穿着深蓝色僧袍,下摆和鞋子上沾着泥土和干枯草根儿的年轻和尚就一窝蜂地冲到了他们仨跟前,嘴里不停喊着“行痴师叔祖、智空小师叔祖”又是激动又是喜悦地冲着二人行礼。
康熙顶着微红的眼眶,看着自己汗阿玛正眼中含笑、眼尾皱纹弯弯地对着团团围绕着他的寺门小辈们说话,心里面空落落的感觉就愈发明显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到,虽然他们才是血缘相连的亲人,可眼下这些隔开他们父子二人的和尚们就像是王母娘娘用头上拔下来的簪子画出来的一道银河般,早就将他汗阿玛与紫禁城里的众人分隔到两个完全不搭边的世界生活了……
山道两侧的树木高大,即便是冬天,树木的叶子不如盛夏时那般繁茂,可从大树冠上生长出来的枝枝丫丫仍旧能够将头顶正午的太阳光给筛成细小宛如鱼鳞的光斑,本就寒冷的山间,周遭的温度显得愈发低了,康熙的情绪也就变得更失落了。
沉溺于这种情绪的他觉察不到自己现如今的反常,可他这明显失态的反应倒是惹得身后跟着的一大群脑瓜子聪明的孩子们,不由纳闷又好奇地看看他们汗阿玛,又瞅瞅不远处正站在和尚堆里说笑着,却莫名让他们感觉有些面善的老和尚。
窝在汗阿玛怀里的小十四也像是知道康熙正难过一般,侧过身子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眼角,还用两条短胳膊搂着康熙的脖子,“玛玛”地奶呼呼叫了一声。
康熙搂着惯常淘气、难得贴心的小儿子,闻着他软绵绵小身子上发出来的奶香气,觉得心里空空的感觉好受了许多。
他早就不是那个需要汗阿玛关怀,住在南三所里的幼小三阿哥了,而是一代手里握着实权的成熟帝王,在心里这般想着,康熙的脸色也慢慢变得好看了许多。
站在他身侧的胤礽,一直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观察自己汗阿玛,感受到康熙渐渐冷静下来后,心里也不由舒了口气。
同为人子,他自认还是很能理解自己汗阿玛此时的心情的,若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汗阿玛出着天花,一脸憔悴病相地拉着自己的手交代完“遗言”后就随即闭眼“驾崩”了,那种震撼他能设想得到,更遑论这已“逝去”了二十多年的人又突然全须全尾地地从这山道上蹦出来了,凭他们父子俩的深厚感情,他能直接控制不住地当场痛哭出来!
可理解归理解,面对这个自来都被当成爱新觉罗一族失败帝王典型的汗玛法,以及听闻过他写在史书上过分偏心自己早夭四叔事迹的太子胤礽,还是不能将行痴老和尚真得当成自己的汗玛法,像是对待他已逝的郭罗玛法噶布喇一般去毫无顾虑地亲近他。
晴嫣也没想到就这般突兀又意外地两拨人相见了。
身为局外人,从昨晚上康熙拉着她碎碎念地说了那么多,她也差不多能明白康熙心里的挣扎,或许幼时的他真得对顺治有怨,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好的情绪早就消弭掉了,在时光的打磨下,如今成熟的他只剩下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怀念了。
心中各有想法的三个人各自思索着,这时胤禔拿着粘土的藤球从和尚堆里艰难地挤出来,兴奋地跑到康熙跟前。
小胤祯瞅见自己的藤球后,就伸出小手想要去拿。
胤禔忙将脏兮兮的藤球举高,伸出右手食指在十四弟面前左右摇摆,笑着拒绝道:
“小十四,你这藤球脏了,大哥先帮你拿上,等咱回到厢房里洗干净后爷再交给你”,说完这话后,他又转身指着行痴对小胤祯笑道:
“小十四,你运气还不错,喏,要不是那老和尚上山的时候恰好将你‘咕噜咕噜’往下滚的藤球给半道截住了,怕是爷追到山脚下都找不到这藤球呢。”
小十四像是听懂胤禔的意思了一样,将两个小肉手抱起来,流着口水对着胤禔恭喜发财地拜了拜。
康熙听闻这话,也才搞明白胤禔碰上他汗阿玛的缘由了。
这时,行痴老和尚也将围着他的一群小辈们全都打发回山头上继续挖番薯,随后几步走到康熙身前,父子俩之间隔了一米多的距离。
距离这般近,行痴的面容就看得愈加清晰了。
胤礽也学着自己汗阿玛刚刚的话,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冲着行痴打了个佛号恭敬地微微俯身喊道:
“保成,拜见行痴大师。”
心情激荡难以平复的康熙没有注意到他宝贝儿子和他一样用的都是对待长辈的“拜见”敬称。
跟在胤礽身旁的兄弟姐妹们,看到自己太子二哥/二弟的反应,也都有些懵逼地跟着双手合十微微俯身冲着老和尚行礼。
细心的胤禛注意到汗阿玛和太子哥哥竟然对着老和尚脱口就是“拜见”,而且汗阿玛在前院的大雄宝殿时对这老和尚的师兄行森大师都没有用敬称。即便这行痴的佛法造诣再高,也无须一国帝王和储君对他这般谦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