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困意的康熙索性直接烦躁地起身,靠着床头呆坐了起来。
合衣而眠,歇在外间软榻上的梁九功听到内室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就强撑着困意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穿上摆在地板上的靴子后,就轻手轻脚地掀开内室的棉门帘,站在了翡翠屏风后面,宛如做贼般,探进去半个脑袋,往内间里瞧。
一眼就看见在床尾朦胧昏黄烛光的照耀下,皇上正穿着一身单薄的明黄色寝衣,独自一人靠在床头上,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默然不语。
白日里气势威严,怒火冲天的帝王,在这寂寥安静的雪天深夜里难得的显露出来了他的几分脆弱。
瞅见这一幕,梁九功不由抿了抿唇,明白皇上心中在忧虑什么。
他站在屏风后面,敛眉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抬脚绕过屏风朝着龙床走去。
待走到距离龙床约莫三米远的地方后,他就站定,微微俯身对着靠在床头上的康熙轻声道:
“皇上,夜已经很深了,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该歇息了。”
康熙没有扭头瞧自己的心腹太监,而是自顾自地转动着手上的帝王绿玉扳指,沉思了许久后,才嗓音喑哑地低语道:
“梁九功,你说朕以后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狠心把保成给废了?”
“皇上,奴才惶恐啊。”
梁九功听到皇上一开口就对着他放大雷,忙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子就跪倒在了脚下的地毯上,果然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人,知道的越多,这脑袋上的人头就越容易掉,呜呜呜,如果杂家不知道景祺阁这事儿,那该多好啊!
康熙对梁九功头疼的反应置若罔闻。
他眼皮半阖,视线下移,盯着身上明黄色锦被上绣的五彩祥云纹看了半晌,声音又低又轻,宛如一缕轻薄的炊烟般,稍不注意就给忽略掉了。
苦命的梁公公难受地垂着脑袋,闭上眼睛,杂家想要安安稳稳活到老,是真的不想听皇上剖析自己内心的心里话啊!
可偏偏内室里很安静,康熙说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都钻进了梁九功的耳朵里,被迫当帝王情感垃圾桶的梁总管再次戴上了痛苦面具。
“保成是朕和芳怡仅存的血脉,是从奶娃子时期就被朕给亲手培养的储君,目前为止他没有一点儿长歪的迹象,勤奋好学,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对上孝顺长辈,对下友爱兄弟姐妹,更难得的是还心系民间百姓,聪明伶俐对朝政一点就透,别说举一反三了,就是举一反十,朕相信,只要保成努努力都能做到。”
“这种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储君,你说,朕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将保成两立两废啊?”
康熙将能想出来的一长串儿赞美词全都加在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身上,跪在地毯上的梁九功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里也是认可皇上说的话的。
从他旁观者的视角来看,目前为止,太子殿下确实是宫里最优秀的一位阿哥,无论是出身,还是各方面的才能,储君皆是排在首位的。
“乌雅氏说朕以后把保成废了后,还有斗争激烈的九子夺嫡,呵——”
康熙摇着头,讥讽地叹气道。
语气中蕴含着无尽的伤感、心酸和落寞。
单单把自己亲手培养多年的优秀储君给废了,而且还不是废了一次,这就足够让康熙难过的了,更别提还有九个儿子参与夺嫡,为了皇位不顾兄弟间的情谊,打得头破血流,斗成乌眼青了。
保成是嫡子,还是非常受宠的嫡子,他最后被自己废掉上不了位,那么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新君是谁,都不敢放过这么一个威胁性极强的废太子的。
一想到这些,康熙一个堂堂七尺的北方汉子都忍不住觉得鼻子发酸。
跪在地毯上的梁九功感受到皇上身上的气息越来越低沉了,他就撩起眼皮瞧了康熙一眼,恍惚间觉得皇上头顶上像是飘着一朵正在下雨的乌云般,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浓浓的颓废、无助之意,在朦胧烛光的照射下,还能隐隐看到皇上红彤彤的丹凤眼,他不由眼皮子一跳,咬了咬下唇,斟酌地出声开解道:
“皇上,奴才觉得您是想太多了,那乌雅氏心肠歹毒极了,她明明知道您看重太子,故而才会特意在临死前,恶心您一把。”
“她说出这些胆大包天的话,目的本就是想要挑拨离间,疏离您与储君的关系,造成君储关系失和,从而使那些隐藏在暗处里的余孽们能够寻找到机会,可以动摇咱大清江山,危害黎民百姓,那毒妇的手段那般拙劣,连奴才这种脑子愚笨之人都知道她这是在使狠毒的离间计,您英明神武,可千万不能重计呀!”
靠在床头上的康熙,听到梁九功这好似朝堂上的文官上谏,又像是那浓妆艳抹站在台子上唱戏的戏子般,感情充沛,声音激情饱满,最后还光明正大拍龙屁的长长一番话,不由嘴角微微抽了抽,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你起来吧。”
“多谢皇上。”
梁九功闻言,忙从善如流地从地毯上爬了起来。
他才刚舒了口气,以为这关是过去了,正想抬起袖子擦掉额头上因为刚刚这个要命的问题渗出来的细汗,哪成想他额头上的汗水还没擦干净,就又听到了帝王幽幽的低音在自己耳畔处响起来:
“那为何朕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乌雅氏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口中说的那些事儿似乎真的发生过一般。”
听到“感觉”俩字,能干的梁公公是彻底被康熙给搞不会了。
若是棘手问题的话,他还能动动脑子帮助皇上出出主意,可这“感觉”,他总不能化身成啄木鸟,“梆梆梆”的对着皇上的脑袋一顿乱啄,把隐藏在皇上脑子里“感觉”像那啄木鸟捉虫子般,全给叨出来吧?
好在康熙似乎也只是随口发了一句牢骚,没有想让梁九功给他解惑,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仰起头眯着细长的丹凤眼,看着头顶上方明黄色的床幔,又对着站在地毯上的梁九功低声询问道:
“梁九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朕要你老老实实、不夹杂一点儿水分的评价如今宫里的所有阿哥,朕倒要看看,乌雅氏口中的九龙究竟会是哪‘九龙’!”
“你放心大胆的说,朕恕你无罪,可你若是胆敢敷衍了事的瞎说,朕现在就让魏珠把你拖进慎刑司里。”
听到这话,梁九功不由又瞥了一眼皇上的神情,发现康熙薄唇紧抿,神色极其严肃,就明白皇上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将乌雅氏“九龙夺嫡”这四个字给牢牢记在心坎上了。
他也眉头微蹙,舔了舔唇,认真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地出声低语道:
“皇上,奴才觉得大阿哥的性子过于憨直了,且本人重武轻文,是将军之料,是领兵作战的帅才,却绝对不是帝王的料子,而且大阿哥自幼和太子相伴着长大,俩人中间只差两岁,亲密无间,以后八成大阿哥不会主动与太子争夺皇位。”
倘若说惠妃娘娘从旁逼迫,那就不好说了。
梁九功在心中咽下后半句话,斟酌着将前面的语句,字字清晰地说了出来。
“你看的挺准的,朕也是这般想的,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