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做个流芳百世的能吏不也挺好?为什么非要作死呢?
他想不明白。
曾玄度叹了口气。
卓思衡在曾大人说完刚才的话后便一直沉默,像是傻了哑了,一动不动,曾玄度略有怜才之心,安慰道:“你如今不过是个小小侍诏,此事绝非你可转圜,早些回家,你妹子还病着。”
卓思衡木然点头,走出两步,却又站下,缓缓转过身,眸目不知何时又恢复神采,只是在曾玄度看来这种光亮实在诡异,仿佛亢奋又惊奇,甚至还有些恐惧在其中。
“曾大人……您钓过鱼吗?”卓思衡的声音很轻。
曾玄度也愣了,他心想这小子不会是傻了吧?他好不容易才看中一个晚辈后生可堪重用,别就此一蹶不振了。
那他可真要恨上高永清了。
卓思衡无视了曾大人那副你没事吧的表情,恍惚般自顾自说了下去:“在朔州有一种叫哲罗鲑的鱼,肉质鲜嫩晶莹,入口鲜香软甜,只是此鱼只在水草多蓄之深处,习性又凶猛狡诈,若要垂钓,必须两人配合。”
曾玄度心头凛然,原来方才卓思衡不是惊骇之余的魂魄出窍,而是在思索表象背后的真相。
“怎么配合?”他觉得自己有些明白这位深不可测晚辈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参透。
“一人以猪油涂钩饵,在江湾深处拖曳,哲罗鲑食肉,闻此荤香便会随饵游至较浅滩涂。”
“为什么不能以此饵直接深水垂钓,亦或诱至浅滩以网捞补?”
卓思衡缓慢摇摇头:“哲罗鲑游速堪比雷霆,生性极为警觉,不能以网捕猎。它横行深水,成鱼有六尺之长,超过成人,故此力气极大,若操舟驾船于江心深处直接以饵钓之,定会被他拖入江中溺毙。”
曾玄度听罢若有所思,示意他继续。
“……只能先诱至浅水,另一人在岸边于鱼钩上挂新鲜鱼肉,长索相钓,一旦咬钩,立即将鱼线一头拴在树上,哲罗鲑尚未挣脱时,二人以网兜盖,合力拖拉拽至岸上,方是成功。”
说完,他静静看着曾玄度,曾玄度也静静看着他。
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在他们的心底和眼中被彼此反复确认:真正的大鱼,也许就要上钩了。
第43章
起初,卓思衡思路仅能保持在混乱中握紧稀缺的冷静,可当曾大人谈及钓鱼,敏锐的直觉和强识的记忆立刻给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桥梁。
呼延老爷子盛年时曾在江上渔猎谋生,老来酒后每每讲起与哲罗鲑斗智斗勇的英勇事迹都无比感怀往昔,卓思衡第一次听时觉得血脉贲张动魄惊心,如今曾大人的只言片语撞开记忆洪闸,顷刻之间倾泻之水将迷惑的困谷通达成奔腾的河流。
他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想到政治也可以来源于生活。
大鱼诱出前,水面平静无波。
高永清关在典狱三四日,皇帝日日差人去问话,问他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他均是不辩解也不愤怒,盘坐腐席之上从容作答:
“无人。”
他并不喊忠君爱国的口号,也不多说一句其他,只安静坐着,倒让来人觉得是自己咄咄逼人。
卓思衡已在和曾大人的对话中理清思路,虽不担忧高永清的安危,却仍是牵挂他的健康。再住几日,他就算能出来也是要一身的病,典狱可不是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地方。
申饬了几天,皇帝气消了不少,那几个被弹劾的人也都上了自辩的折子,但都没要求严惩高永清,尤其是曾玄度,甚至还让皇帝从宽处理,他高风亮节的表示诤臣难得,自己挨两句不符实的骂就当给晚辈交学费了,高永清年轻急躁,处事不够体量皇上的辛苦和难处确实不太好,该让他多多历练,只要皇上肯好好对他归正调心,这般骨气他日成为栋梁也未可知。皇帝看罢奏章,多有慨叹,沉思良久后以问询真相为名又召一批均州与邻近几州的地方官入京,打算另行盘问。
皇上亲自在崇政殿小朝会上向重臣们倾诉:毕竟事情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利害关系越来越大,草率论断于两方和全体臣吏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此举得到众官吏的一致好评,让本就极受官员爱戴的皇帝陛下收获更多赞誉。
只有曾大人和卓思衡交换过心照不宣的眼神。
鱼肉已经挂上第二个钩。
次日,两朝老臣,在任吏部尚书、枢密直学士、领参知政事郑镜堂上书,表示唐家既已认错,而高永清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希望皇上能分别治罪,但务必权宜从轻。卓思衡是在中书省看到这份奏折的,他惊讶于这鱼是挺大个,但却不认识是什么品种的。
曾大人如今几乎是把他视作门生,自然要耐心解释。原来这位郑大人三年前患了重病,直接晕倒在朝会上,太医说是风患心疾,已很难治愈,需要调理休息。郑大人向皇上表示自己要致仕退休,然而皇帝却不舍得他离开,觉得这是当年拥立自己的重臣,只让他放心,尽管挂着职衔好好将养,如自己有何过错不端,还需他作为先帝遗命托孤的股肱老臣出面指点。
卓思衡听完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旁人一定觉得皇帝多高风亮节啊!可佟师沛讲过,三年前那段时间刚巧是好些景宗的心腹老臣都换的换撤的撤,高永清状元及第深受器重朝野十分动荡的时期,要是给这位重量级选手也同样旧臣处理,皇上必然怕落下他面热心冷酷待旧臣的口实——并不为面子,而是担心此等非议掣肘,办不成他最想办得事情。不如养起来就当给自己买一份“君臣之道,融洽雍睦”的保险,反正现在管事的吏部侍郎于堪于大人是皇上自己拔擢的心腹。
因为有共同的洞悉和秘密,曾大人在卓思衡面前说话松弛许多,仿佛无意间回忆起来缓缓道:“当时陛下为挽留郑相所写的手谕里还用了《韩非子》中‘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的典故。”
曾大人这话听着就够阴阳怪气,文科生说话真是最会拐着弯损人。
不对,卓思衡想,我眼下也是文科生了,我也可以。
“陛下学有所用,三年间学问大有进益,不只会写,已经会用了。”
他语气真诚的就好像真的在盛赞一般,曾大人都被卓思衡表情态度语气和言辞本身内容的南辕北辙所震撼,盯着他眼珠都不转了。
卓思衡赶紧补充:“可见大人您的经筵没有白教。”
曾玄度没料到自己混迹官场如此多年还能露出这种油然而生的笑容,也不知是得意自己眼光好发现如此大巧不工的明珠璞玉,还是真的会心一笑。然后他就又板起脸,用手里厚厚的硬封叠折敲在卓思衡脑壳上。
“御前侍诏,切勿言语不慎。”
他板着脸说着教训的话,可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
卓思衡乖巧站立一旁,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当天皇上就亲自拜访郑相府邸,好一番君臣叙旧,内容旁人无从得知,只是皇上回宫后下了一道圣旨:此事依照郑相上书去办,唐令熙确有为臣不密之失,着调令回京,暂去知州之职,而后再议何任。高永清虽是直言敢谏,却无法自证没有挟私报复的可能性,加之刻意把奏章写得耸人听闻,此非御史秉正之道,革去督查院职务,降为八品县尉,贬至威州。
有些事,皇帝想较真就是大事,不想较真便可以大事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