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人都有些惊异,但很多人也了解他的出身,想了想卓思衡自幼长在北方,马术或许真是他们当中最好那个。
沈敏尧看了看他点头道:“那便是你了。”
曾大人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也没有睁圆他的眼睛。
禁军指挥使杨真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绿袍官服的二十多岁文臣,只觉得他个子在自己军中也算出众的挺拔,长袍大袖之下却有些单薄了,而且长得这样清秀文气,就连刚才那番主动请缨的豪言壮语说出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淡泊,看样子就是个纸糊的花灯,别被禁军那些脾气暴烈的军马颠死在半路就是幸运,更别给他们的要紧差事添乱才是。
第48章
杨真很快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他命人为卓思衡挑选一匹性子温和的老军马,率领众人即刻出发,从御驾行辕至雁山北林哨帐约四十余里,原野坦顺跑马飞速,不到两个时辰可以抵达,但进入御林后植林茂密恐难以疾驰,还要细细寻找,时间将大多花在后半段上。
因此他的打算是即便卓思衡掉队,其余禁军无需等待,他们众人优先疾至哨帐,待到卓思衡跟上抵达,他们已在搜寻圣上中军了。
为此,出发前他特意去很不客气地给了卓思衡一张刚画好的粗略哨帐方位图,冷肃道:“若是掉队,自行前往再待军令。”
那名唤作卓思衡的小小翰林院年轻侍诏正往苍绿官服外上系着披风,恭敬接过草图也没任何抵触,平静的就像途径太苍原的沛水,笑起来甚至还有粼粼波光。
“谢杨指挥使照应。”
杨真嘴不多言心中冷笑,若是一会儿马背上跑了一个时辰还能笑出来便好。
军情紧急并无时间整备,除去护卫内苑大帐妃嫔宫人的几队禁军和看守辎重营的重要人员外,余下的两千禁军都已随皇上出发,皇上身边跟着二百人,其余都在沿途哨帐布防护驾,殿前司禁军目前可调动的只有不到百余人,但只需这些人分别将找寻中军的将令发出,所有待命禁军同心协力,想寻到圣上方位倒也不难。
八十余人齐齐上马,卓思衡在马上看见了远处不放心,自打帐里探出半个身子还朝这边看的曾大人。
他一见旁人关心自己就会心中暖融融的,也不顾四周鄙夷目光,仿佛第一天上学的小孩子似的,忍不住回头和家长挥了挥手。
杨真看在眼里,心中不屑,当即号令出发。
天边铅云似垂,有风缓起,是即将落雨的征兆。可是眼下顾不得天气好坏,众人得令出发。
禁军快马锐卒自是不同凡响,一队人马跑出两三里路,杨真见离雁山越来越近,朝后看去寻找卓侍诏,只见哪还有苍绿衣袍和深褐披风的影子!
才一炷香多就掉了队,读书人竟然这样没用!
但他身上怎么都还是有最要紧的密函,杨真也不能坐视不理,正欲开口留下一人寻找,却听耳畔风声杂糅马蹄声繁疾,犹如鼓点敲击大地。
斜了眼去看,紧跟他马侧的不是卓思衡又是谁?
杨真心中暗暗吃惊,看卓思衡扬鞭打马的频率缓急是行家的手法,既不逼催频频如雨也不虚浮似蜻蜓点水,引正笼头胸辔动作娴熟,迎面来风他比旁人更先巧捷伏鞍,侧风势猛他也率先弧背而盈,一匹好马此时正是得遇明主四蹄狂踏。
此等御骑之术竟不输自己帐下数十年餐风饮露与马为伴的老辣斥候!
杨真顿时对这位小小文官侍诏刮目相观,只知翰林院哪怕一个七八品小吏都是人中龙凤,却不见本朝哪位一甲能骑出这样骏捷的快马追风!
行军途中饮水亦是规矩严格,再口渴都不可擅自解囊痛饮,要等长官一声令下,全体将士同饮同歇再度出发。马军疾行更是不能解甲下马饮水,故而将士都练就一身马上迎风饮水不呛的本领。跑过一个时辰,杨真见卓思衡仍紧跟自己身侧,十分欣赏,有心再试他一试,于是侧身朝后下达军令:“缓行!饮水!”
所有的马都在得令的禁军士兵操控下降速,但仍是四蹄不停,各人自鞍后单手卸下悬挂的水囊,伏鞍饮水,卓思衡竟也听从军令单手而卸,他显然也是渴极了,连灌好几大口,居然也没有呛风。
杨真和好些禁军看在眼里,心中都道了声好。
“加鞭!”
随着杨真再一声高喝,众人齐齐将水囊挂回原位,重新促马提速。
如此这般又马上饮了两次水,一队人马终于已是接近雁山北林边缘。
而此时风雨忽然大作,硕大雨珠猝不及防摔打在身上,眼见原本清晰的视野渐渐被雨雾融化,马也略有迟滞,杨真心急如焚,只凭借记忆当中的布防图于前引路加鞭,终于是按照原定时辰抵达哨帐。
哨帐是为了布防和保护圣驾,与接应迷路的秋猎人员,规模虽不大,但帐篷也有七八个,简要木篱围出一人高的屏障防备野兽,两个出入门口皆有禁军岗哨。
杨真同此处牙将对过令,众人暂且下马安歇,这时杨真再同卓思衡说话便友善好些,他久在军旅少同文官来往,不大喜欢应付酸气连天的读书人,但眼前的小伙子却让他恨不得招致自己麾下效力。
“卓侍诏,你就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一有中军动静立即报予你知。”杨真拍了拍卓思衡肩膀,顿了顿又拱手道,“出发前我若言语有冒犯,还请侍诏多包含。”
卓思衡如今也结交了几个军中的朋友,知晓他们做事讲究看本领不论其他,故而出发时他不觉自己是被轻慢,而眼下一个五品的军将还朝他拱手道歉,他也有点不大敢受,只也回礼道:“杨指挥使心系大局,合该有此担忧。然而情势紧急,下官自知斤两才敢应声,绝不敢怠慢如此军机要务。”
他答得不卑不亢,面容语气皆是谦柔平和,也不倚仗旁人的错处作威作福,杨真当下更是喜欢,叫人给卓思衡腾出一个帐篷喝些热水暖身休息,他们则必须立即冒雨出发。
卓思衡很久没有骑马,是有些疲惫,但当年在朔州,他的马术是呼延老爷子亲传,那可是在斡汗八部茫茫草原上纵横过的骑术,加之朔州荒野纵马难度极高,他亦是来回穿梭如履平地,所以在太苍原跑马两个时辰还不至于让他要死要活。
只是听着急促暴烈的雨滴猛敲营帐,卓思衡愣住了神,直到指尖被行军专用的锡碗烫得发红才赶忙撂下,他的披风已由杨真指示马夫烘干取回,他忍不住去看时漏,不知不觉又过去半个时辰,然而还是没有人回来报信。
系在背上保护军奏密函的书筒已由松蜡封死,不会渗入雨水,他也不拿下,就绑在身上严阵以待。
终于,一位禁军来报寻得皇上中军此时所在位置,卓思衡也不等雨小一些,冒着劈天落地的大雨,确定方位后跨马出发。
皇上所在已深入雁山北林腹地,周围多是沛水支流形成的溪谷滩地,幸好有了这场雨,御驾选定一处地势较高处暂且扎营盘点这两日猎物,斩头留作计数,其余都是剥皮就地享用。
卓思衡在林中纵马更是如鱼得水,他与呼延老爷子便是骑着马钻遍了朔州老林的,哪里有枝丫快马时该低头心中都有数,眼下更是他的主场,没出一个时辰便按照地图寻至御驾营帐。
当密函由卓思衡跪地呈上,皇上尚未拆看眼中便已有了掩饰不住的欣赏。看过后也是沉吟片刻,取笔快书朱批,再度封好递给已浑身湿漉漉站在他身侧的杨真道:“交给沈卿家,他看了便知如何做。”
皇上没有立即御驾返回,大概不是边防攸关的要事,可既然不是要事为何要发八百里加急?
卓思衡不解之时,一只手忽然拍在他全是雨水汽的肩上。
“想不到朕身边还有文武双全的少年。”皇上笑赞道。
卓思衡实话实说,把自己曾在朔州渔猎养活家人的事和盘托出,听毕,皇帝似乎有些唏嘘,只道:“做人兄长的自是责任重大,即便如此你也没有荒废学业,可见不负你家学所传。”
要是三年前卓思衡听这句话还能心里扑腾扑腾激动不已,可如今他已知晓皇帝是如何鹰视狼顾的狠角色,只是深深拜谢,并不多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