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太大,但卓思衡却陷入沉思,许久后才朗然道:“我父亲一生襟怀未曾开,他最遗憾的就是曾身为官却未尝治世,一身飘萍无处施展才华,他对我的寄托便是希望我能不负平生所学,齐家治国,于私重立卓氏一门诗书府邸,于公毕生所学施惠于天下。我的愿望也是完成他的心愿。”
“那你自己的为官仕途愿景呢?”曾玄度知道卓思衡其实是极有自己想法之人,他面上总是惠风和畅,心中却时时拍打起惊涛骇浪。
卓思衡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口:“老师,我……我喜欢小孩子。”
曾玄度差点直接说,那你自己成亲自己生啊,二十多岁了又不知道着急!可他想了想,不对,可能卓思衡表达的不是这意思,于是催促道:“然后呢?”
卓思衡笑容舒朗,一双明眸说话时璨动华光:“我的愿景便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在一个清明的太平盛世中无温饱之忧无死生之患的去成长,然后去体验、去触摸这个世间的好与不好,坏与不坏。”
他说完真的感觉有点局促,自己已经很少有这种感觉了,于是挠了挠头,再抬头时却看曾大人眼中亦是流光闪熠,正用一种欣赏与赞誉至极的目光看向自己。
“我受制于景宗一朝之身,已是不可能在当今天子治下实现抱负一展所愿。”曾玄度用饱含期许与希冀的眼神注视自己的得意门生道,“但你不一样,你是圣上钦赐的状元及第,是本朝迄今为止无出其右的读书人表率,若你能潜心磨砺心志不改胸怀,存德有道载智有方,有朝一日,你的愿景必然可以实现,希望到那一天,为师还能有幸亲眼得见何为海内承平日,天光破云来!”
第58章
帝京三月芳菲俨俨,自往南去,同一时令又显不同风光。
卓思衡人生的起点在本朝疆域极北的朔州,于是乎他的人生注定要不停南行。三月的邰江春水溶溶,绀滑胜绸,正将他自邰州送往青州,待到抵达后,他需要换陆路行至江南府,再由海路转赴瑾州。
那里将是他未来三年的挑战和机遇并存之地。
卓思衡只在运河走过船旅,天然江河行舟却是头一遭。不过此次出行比之从前要惬意许多,一是有官员任命的告身书在手,无论在哪里地界休息,都有整洁清净的官驿免费住宿,二是慧衡替他和慈衡雇了一艘宽敞舒适的独享平底客船,虽然只有四个船舱,但货物全装载在底仓,客舱在甲板上层,空间施展得开,支起舷窗透入春风,读书休憩都免去旅途仓促疲敝,别有一番泰定悠然。
虽是远行常住,但兄妹二人俱是轻装简行。瑾州四季胜春,无需厚实冬衣铺盖,最麻烦的行李省下后其余箱笼都显得轻巧极了。与他们同行的随从也只有陈榕一人,本来慧衡想给妹妹再佣一位婢女以供路上差事,偏偏慈衡不喜有人跟着自己,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卓思衡出面,慈衡才勉强同意到了瑾州再寻一位稳重的婢女处理内宅家务琐事。
他们的客船已沿邰江南下十余日,昨日夜里入了青州地界,午后晴日丝柔照得船舱内天光明荡,卓思衡却忆起离家那日慧衡和悉衡的面貌,仿佛话别依依尽在昨日。不过他的亲弟弟妹妹都十分坚韧,并未落泪,只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和慈衡,并要他无需顾虑家中,一心去求得施展,好做出不负自身本领的雄心绩业来。
然而他没有血缘那位弟弟带着自己的大舅子,两个人拿了一壶好酒来相送,喝着喝着可能氛围到了不哭不行,两个大男人哭得比慧衡还伤心,卓思衡心道你们是来给我送行还是送终,却又觉辛酸好笑,免不了作为二人的大哥出言宽慰了许久。想到佟师沛京中再无一两个能自己一般说真心话的好友,只好嘱托同来相送的赵兰萱多多开解他,又让赵霆安操练当需多加注意,伤处务必及时调理。
作为长辈,曾玄度和佟铎不好亲自相送,于是都提前一两日送了东西又吃了离宴,二人各自多有叮嘱,恨不得将自己曾经的外任经验用一日一夜的功夫倾囊相授,所送的物品也都是经验之谈里的实用物资。
罗元珠也托人送来别礼,她帖子上谨躬拜谢卓思衡当日点拨,送了一套太宗年间刊刻的珍版《晋书》给他,望他造福一方后踏云归来。
还有一些寻常有过交情也算关系不错的同僚都送了些别礼,但大部分东西卓思衡都留给了慧衡,自己只带必要物品上路。
最意外的是姜文瑞也送了好些东西,其中一箱子里有好些钗环首饰与几件素雅大方的时新衣裙,针脚绣纹皆是簇新,一猜便知是三婶所亲手裁制,大概慧衡已告诉她慈衡要与自己同行岭南,于是三婶赶制出来适合在南方穿的轻便衣装,与兄长的礼物一同送来。
慧衡也没瞒着慈衡,都告知她是哪里来的再给她收拾入行装里,穿与不穿全在她个人罢了。不过慈衡既不抵触也不欣喜,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自己的三妹妹真的长大了。
遇事沉静自若仿佛是卓家遗传基因中的某条隐藏序列,跳脱外露如慈衡,也仍是拥有此等优良品格的卓家孩子,与其他三位兄弟姐妹一道继承了来自父辈的家门风范。
除此之外,在离家前发生了好些事,如今船上思来种种,都仿佛遥远得像是此时的帝京。
“大人。”陈榕的话将卓思衡的思绪自帝京家中拉回船舱,“还继续么?”
他手捧亲自书写的簿册,低敛面庞,用与年龄不符的沉闷声音问道。
卓思衡点点头,他还有正事要做:“继续吧,方才说到瑾州各处风雨雷师坛香火旺盛,四时皆有祭祀?”
陈榕已经对卓思衡在思维奔逸后仍能准确把握记忆节点见怪不怪,接着讲道:“大人说得是,不过安化郡更崇敬山神祭祀,除去四季祭礼,另有寒食冬至两次乡祀。”
“因为安化郡三面环山四处皆谷,生息繁衍与山息息相关,故而如此?”卓思衡当做复习知识点说道,“自江南府抵达安化郡,如不走海路而行陆路,需要向南经过五岭三川,由北起始依次是黛云岭、盘岭、响金山、游仙岭和彤山;中间穿插三川:砻水、碧滴江和慜河。安化郡的郡都泉樟城在盘岭余脉和黛云岭之间,是一座山谷中的城镇,城中定然是有山神庙宇了?”
即便听过无数次卓思衡过目不忘的本领,陈榕还是无法抑制内心讶然和费解,只怔着点点头道:“正是。”
话至此处,忽然船身一晃,而后再无动静,卓思衡正想出去探问,然而慈衡的动作总是最快的那个,她已是带着消息推门而入,兴奋道:“大哥!要过铜船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慈衡不由分说拉起卓思衡便往甲板上走,边走边道:“船头说铜船每年就在邰江上走两次,春秋各一次,咱们可赶上了!哥你动作快点,那船虽大,却走得好快!慢一点就看不见了!”
二人一踏上甲板,便见江面已有七八艘大小客货渔船均已停至右岸一侧,有经验的船工们将船只桅杆落好,踩跳踏板上岸拴紧缆绳,此举是避免船只被铜船吃水而过时掀起的浪头打侧倾舱,致使船上之人失足落水。
不远处,数十艘铜船仿佛高大的楼阁正缓缓朝他们移来。
铜船行江,百船停航。
青州密山郡以产铜闻名,就地冶炼好的铜块装船,经邰江运抵帝京。铜块极重,铜船是经工部特殊设计过的,只单作运铜,吃水深而不坠,仍能快帆乘浪,但只有春秋顺风时方能行船,因为铜块太重,运铜船吃水极深,难以凭借纤夫和桨手划水之力行进。也正是如此,若寻常船只碰挨一星半点都会有倾覆之险,所以铜船所经之处船只无不避让,景象自是十分壮观。
巨大铜船自江心行过,船底水波犹如蹈海,浪流激荡,即便卓思衡他们所乘船只的船头经验丰富早早将船拴牢靠,船身还是猛得摇晃几下。
不过卓思衡和慈衡都在船舷当中,略稳一稳便站定了。
“这么多铜,不知道是运去做什么的?”慈衡被新鲜事物征服,眼神明亮,目送着十几艘铜船驶过,感慨中带着疑问说道。
“铸钱。”卓思衡不假思索地回答。
慈衡未曾料到,这个答案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铜钱吗?”
卓思衡点点头。
慈衡取出一枚贞元通宝,只见银白钱币只有边缘略带一丝微深的金褐,摇头道:“怎么可能?铜色要么是红要么是紫,哪有这个颜色?”
“因为里面混合了铅、锡,所以颜色泛白,若是只用单铜浇铸,那这铜钱怕是要赶上银子价贵了。”卓思衡笑道。
慈衡也笑了:“哥哥,你怎么什么都懂?”
“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不是我懂得多。”卓思衡正想借机教育妹妹,让她留心观察学习生活当中的小知识,既开拓视野又陶冶情操,然而忽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前面一艘雕舷大船之上传来:
“表妹,往里站一点!”
半斜在卓家客船前的是一艘高桅长舟,上有二层船舱,宽大平底,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私用船只。船尾处才来了两个人,一个丽装少女正翘首追望已行过的铜船队伍,她身旁方才说话的正是卓思衡及第当年的同榜——靳嘉。
此时靳嘉也看见了卓思衡,两船离得极近,不必大声说话亦可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