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45节(1 / 2)

潘广凌大笑道:“你可别瞎猜,大人是状元及第,从前那可是翰林院的御前侍诏,哪做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官?”

    卓思衡心道,御前的鸡毛蒜皮可太多了,他倒是愿意做些实务,不然也不用翻了上百本书才学到一身皮毛,到这里讲出的其实也都是浅显的知识。

    然而让他沉重的是,即便如此浅显的东西说出来都能让吴兴惊喜讶然,可见之前此地官吏从未关心过岩窑的死活。

    “瑾州的水土和古伊州定然不同,你是否知道自己先祖是如何调换技艺与天时地利再创造物?”卓思衡将话题绕回正事上。

    “我爷爷和爹都同我讲过,当年家里换了三四代人才琢磨出新的方法来,都是因为伊州地处西北,那里的高岭土本就干燥疏松,无需静置即可研磨后直接使用,可即便浮汀山背再干燥也还是挨着海的,一年四季总有山雨,此地的高岭土要阴干和自然风化一阵子才好用。”吴兴说到此处也忍不住叹气,“方法都是前人琢磨的,我们后代不过是学着,并没搞出什么名堂,可后来越州的宜安郡出了安窑,青州密山郡出了密窑,就连江州一带荒废了上百年的淮窑如今也搞得有滋有味,原本瑾州本地各处都是在用咱们的烧瓷,可这二三十年,四周几处州郡都有各地官府帮扶逐渐越办越好,不但拿到好些官窑的采订,连瑾州这里各处都开始用起他们的烧制来。我们也不是想坐吃前人的山空,潘司事来过好些次,也替我们找过何大人,上一任杜通判也到过看过,但只是问问,拿走几个盘碟,一直到他离任都再没消息。如今瑾州州府的瓷器都用上外来的,我们屡次三番拿改良过的瓷器去上进,都好像石头子打海,什么影都看不见。”

    伴随着潘广凌的无奈叹气声,卓思衡安静听着。他在州府衙门的宴席上见过那些官用的瓷器,都是上好的淮窑青瓷,淡透清润,似玉如罄,确实是好物件,何孟春眼光倒是有,官府用什么瓷器本也不打紧,可若是连自家都不管不顾本地的农工产业就有些尸位素餐躲懒怠政了。

    他正要开口询问窑厂这两年改进了什么又是否有成效时,打外面进屋了一个窑工,朝卓思衡行礼后满面不快对吴兴说道:“当家,宋老三来了。”

    “让他老规矩在咱们这歇一晚上,货今天出窑明天透凉,再给他装驮。”吴兴看起来也不大喜欢此人,但又有生意的关系不得不应对,“我今天要陪卓大人说说话,就不陪客了。”

    “咱们也是这么说的。可宋老三听说新通判在此地,非要来拜见,不然怕会让人说他们宋家行商没点礼数不通人情。你听这话说的,这普天下还能有更比他们家会钻营打点的吗……”

    窑工的抱怨被吴兴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卓思衡在旁温言道:“见见也好,听起来此人是咱们窑上订货的买主?我同他谈谈,或许也能多了解些,看看能不能帮上窑厂。”有时从消费者角度也能看出些他们这些卖方瞧不出的端倪。

    吴兴虽是犹豫,但还是同意,只道:“没有说让咱们通判老爷去见他的道理,让他过来拜见,给搬把椅子再添套碗筷。”

    宋老三一身精神干练的苍蓝衣袍,下摆犹自沾着山路的苔泥,他面庞也是因总行野路而略显红黑,三十岁上下,浑身透着行商的精明强干,笑容真切平实,倒让卓思衡想起小勇哥来。

    方才等待之时,卓思衡已听潘广凌和吴兴讲了讲此人是何来历。

    他其实不叫宋老三,大名是宋蕴和,挺儒雅端正的名字,其人乃是江南府宋家此辈当家的三弟,因这个缘故才被不喜他的窑工们这样叫来叫去。

    江南府宋氏乃是本朝南国第一富商,家财万贯不足形容其家资丰厚,兴业连横不足形容其产业多繁,整个江南到处都见得着宋家的商号,无论各行各业,都难免同他家有些银钱货物的往来。瑾州物产丰富,其中以茶叶最广为人知,而最有名的莫过于岩茶和白茶,潘广凌说,整个瑾州的岩茶都产自浮汀山南麓,而这里,都是宋家的产业和茶园。宋蕴和便是宋家负责整个瑾州茶叶生意的总管,他做事亲力亲为,像给茶叶运输装罐这些琐事都得自己查看才能放心,是故每三个月都翻过一次浮汀山自永明郡来安化郡的窑厂一趟,看看烧制的瓷罐是否符合要求,然后再亲自运回,顺路采买其他。

    卓思衡心中有些说不清的迷惑,但一时也难梳理,他决定再收集一些相关信息再去判断,此时宋蕴和已朝他行过礼,他也很温和的礼让一番请人就座,而后饮下敬酒,笑道:“从前我在北地只见过南方的行商,却未见过这样大的掌柜。”

    “我们这些微末商人,能被邀请与大人同桌宴饮已是不胜荣光,多亏是大人亲蔼厚待,不然在下哪有这般万幸,共饮一杯村酿,共话一段趣详?”

    宋蕴和谈吐得宜,说得都是客气话,但不卑不亢,又有盛情的热络,卓思衡忍不住想,怪不得天下以南的钱都让人家赚了呢。

    可这人在坐,吴兴就不怎么说话了,只淡着张脸,就当桌上多个喘气的人一样。

    原因刚才潘广凌也说了,岩窑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宋家茶园就近的订货已是最大宗的买卖,故而每每宋家压价,他们都只能忍着,其实吴兴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价格便宜,周边这么多选择,为何宋家这样大的产业,却偏偏在此处订货呢?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便宜?

    对啊,这是为什么?

    卓思衡是不懂经商的人,他无法带入商人的角度去思考,但他这些年感受到生活中的许多事,大到朝堂风云天下政治,小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其实都拥有一个事情本质自内而外化作表象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受人为操控与其他因素的影响,导致最终呈现的表象与真正原因原理并不符合。

    想要击穿这层表象,就必须了解更多,思考更多。

    “我随行带了自家茶园的岩茶,都是老树好坑少产,卓大人初来乍到,不若尝尝鲜吧。”宋蕴和殷勤又礼貌得推销起自家产品,卓思衡听得十分认真,甚至还偶尔发问两句关于岩茶种植的疑问,他都一一作答。

    似乎是卓思衡对岩茶表现出了超乎宋蕴和预料的好奇,他当即表示,若是卓大人乐意赏光,可以在明天他清点完货物后一道返回永明郡,去看看他们家的茶园。

    “我们大人来此地是专门为了视看窑厂,怎么能就陪你跑去别郡?”潘广凌听罢不等卓思衡发话,当即提起调门。可当他看见卓思衡比平常严厉百倍的目光正看向自己时,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闭嘴。

    从心直口快的潘广凌脸上收回目光,卓思衡已唤作和和气气的笑颜对宋蕴和说道:“那一言为定,多谢宋掌柜辛劳领路,我虽是官身,可瑾州诸地好些风土人情山水物产都不甚熟悉,有劳你见多识广为我讲解一二,也好多见些世面,日后述职总不好三年仍是只知庙堂,不晓俗务。”

    宋蕴和请卓思衡去自家茶园当然是无利不起早有自己的打算,见他这样乐意,心下自然松了口气,连道岂敢岂敢,再看吴兴和潘广凌的脸色都是不大好,他也不多言,只举杯邀两人一同给卓思衡敬酒,恭祝此行顺畅。

    夜里窑厂给卓思衡安排了住的地方,他自进屋脸色就一直冷着,潘广凌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抢话的缘故,待陈榕去取热水时主动向卓思衡承认错误:“大人消消气,我不该唐突替您说话,我知错了。”

    卓思衡其实没有那么生气,但他觉得,有时候也不能一味宽劝,要来点严厉的措施,让潘广凌意识到许多事自己会给他机会,但旁人不会。于是他拿出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说道:“你好大的官威,替我来做主!我问你,来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潘广凌见卓思衡动了真气,心里一虚,声音都抖了起来:“大人要我切勿急躁……凡事先想再说……”

    “我又送了你什么?”

    “大人送了我一本《韩非子》和一条熟牛皮的腰带。”潘广凌不等卓思衡再发问,接上话继续,“大人此举的用心是想借用书中典故勉励我,《韩非子》里说‘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心缓,故弦统以自急。’大人也像西门豹一样送我条柔软的腰带,要我记得想做得西门豹这样于地方造福的官吏,不止要急民之所急,更要懂得急缓自如,莫要心性只躁不沉,坏了处事。”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照做?”卓思衡冷起面目来训人时,倒真像御前的官吏,拿得出一股天威熏陶过的气势,令人不自觉胆寒。

    潘广凌也不是替自己辩解,他只是真的出自内心道:“我担心宋老三有其他打算,想支走大人,让您不好在此地施展,又影响了窑厂的要务。”

    “为此地着急的人不止你一个,就算只有你一个,你也不该凡事不过思路就先开口。以后不许这样答话!再有一次,我就只当你是个六曹的下属,想跟我去各地查访是不可能了,以后官府里遇到也最多打个招呼问个政务,别的话一句也不会对你多说。”

    潘广凌急得快哭了,他这辈子没有这样佩服一个人过,只盼着能多学些为官做人之道,将来一并造福百姓功业一方,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五内俱焚悔恨不已,发誓绝不再犯。

    于是第二天上路时,潘广凌极为安静,就连宋蕴和谦让他饮水歇息的垂询都只点头摇头作答,卓思衡看了实在哭笑不得。

    但他也顾不上想这些。宋蕴和说话虽是温文尔雅,却比官场混过还会套话,卓思衡总能顺着他的话说出些自己的情况同时,再讨回些消息,从不吃亏。

    宋蕴和觉得这个年轻小官表面上温和儒雅,实际暗藏机锋,几次好险被绕出些有的没的,不若放开话题,大方说些旧交出来,探看一下他是否有背景与交情。

    “不知贵郡何刺史与崔长史都还好?”宋蕴和在歇脚的间歇检查过驮队,在沿路的山驿命人为卓思衡和潘广凌泡好了茶,继而攀谈到安化郡的故交身上,“从前何刺史在江南府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和崔长史倒是不熟,不过我那儿子却是见了他就要怕的。”

    看他笑呵呵的样子拿出自己家琐事说道,又攀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卓思衡也顺势问下去:“我初来乍到,只知何刺史文采斐然,崔长史精通金石,只可惜从前未有交集,原来崔长史倒是和宋掌柜有亲故之交?”

    “什么亲故之交,他曾经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当过师傅。”宋蕴和大笑,“我儿顽劣,咱们商贾人家总想有个读书出人头地的孩子,我一时心气太高,也不看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就讲他送去名满天下的江乡书院,谁知这小子是个混不吝,吃不了读书的苦,只好带回来跟我学点经商之道。我那儿子几年前在读书时,崔长史刚好是江乡书院的院判,说来惭愧,我领儿子回家的时候,没少跟他道歉,只怕这几年没见,他大概还记得我那灰溜溜的模样。”

    “原来崔长史在江乡书院做过院判,怪不得他诗书文墨皆是通晓,出口成章排典列故更是不在话下。江乡书院是何等文昌德化的好地方,我于朝中见过好些出自其处的进士出身,想必好些还是崔长史的学生,而他多年却躬耕于东南一隅造福于一方百姓,安守读书人的治世之道,实在是堪称表率。”

    潘广凌没有看出什么,但陈榕却微微侧头去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卓思衡。

    他好像很平静,和寻常清谈没有什么区别,措辞也是极近文雅,挑不出半点瑕疵错处。

    但又好像有哪里和平常不大一样。

    “这是自然,我也是慕名而去,要知道江乡书院实在难入,自打贞元九年出了个状元后,便更是使得读书人家趋之若鹜,哪个不想给孩子挤破头送去读出点名堂?我也是当年听闻此事,忙不迭将孩子送去,想沾沾人家书院和新状元的光,只叹犬子无才无能,没有读书的本事,只好继续和我吃这碗劳碌饭。人家崔长史做院判时教出个状元来,那也是人家状元老爷争气,就像大人的状元功名,也是奋发而来。我看啊,除非崔长史有本事点石成金,否则他就算教出一百个状元来,也没法把我那不孝子给教出功名,咱们家老鼠的儿子,还是乖乖打洞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