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55节(1 / 2)

说完他便告辞了。

    卓思衡一个人在内厅坐了许久。

    那封信陆恢也给他留下了。

    “大人见此信时的表情,是在下从未见过的思念与哀痛,父信归子,若是卢大人卢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愿作此安排,大人不必交还,留作证据也好,留作纪念也罢,它注定是属于大人的。”

    陆恢告辞后,卓思衡仍然捏着这封信。

    父亲的字真好看啊……他学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习得这样的章法和坚骨。即使连寡言少语如曾大人每每看他的字都是赞不绝口,他也还是觉得自己的书法功力差了父亲不止一筹。

    他一个人就这样独自坐到夜里,等到慈衡不放心来找他,他才想起回家。郡衙离家很近,但卓思衡经常要将公务带回家中,故而常常骑马,好多携带文书,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对慈衡说道:“阿慈,陪哥哥走回家吧。”

    慈衡从来不会多想,只道:“好啊,我去跟他们要盏风灯!”

    于是兄妹二人并肩而行在泉樟城石板的道路之上,两侧香樟树影影绰绰,芭蕉舒展,月光之下俱是婆娑。这里不像帝京,夜市繁华人烟至子时仍不散去,百姓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候街上早没有店面开着,自然也没有人影,唯独卓思衡和卓慈衡二人执一盏光晕淡金的风灯缓步月下。

    慈衡话多,絮絮叨叨说些这两天行医的趣事,卓思衡微笑着静听,时不时凑趣一句,逗得妹妹大笑。

    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提了个极少有的要求:“阿慈,和哥哥说点过去的事情吧。”

    “好呀,哥哥想听什么的?”

    “咱们到杏山乡后爹爹的事?讲一些我不知道的。”

    “好!我这就能想起一件来!”慈衡最爱谈的就是杏山乡时自家的往事,明明那个时候的悲伤和困顿都如此真切,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暖快活也是历历在目,“不知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乡里的第二年,朱五叔得闲来咱们家找爹吃酒,你在一边读书,晚上光太暗啦!你为了看清书,越读越凑近油灯,结果看得太投入,灯火给书页点着了!吓得爹和五叔赶紧跑过来看你有没有事,结果你人是没有大碍,可袖口被燎了好几个黑洞,眉毛也焦了,那样子可逗人了!连四弟都忍不住乐!后来爹赶紧叫你去换衣服洗一洗。”

    卓思衡忍不住也笑了:“我记得很清楚,可奇了怪了,当时怎么就没有感觉呢?”

    “可后面爹和朱五叔说什么你就不知道了吧?”慈衡作为知情者,忽然有股比哥哥知道得还多的得意感油然而生,骄傲得扬起小巧的下颚。

    “我出去换衣裳洗脸,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聊别的了。他们说我的坏话啦?”

    慈衡笑道:“朱五叔说啊,思衡这小子,懂事聪明,可不知道为啥有股痴劲儿,尤其是读起书来,将来可别成个书呆子!浑浆浆的,怎么好说媳妇!”

    卓思衡忍不住大笑,这确实是朱五叔会说出的话。直到他离乡赶考前,朱五叔还担心他会变成腐儒书呆。

    慈衡说在兴头上,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跳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倒像当年杏山乡那个野丫头似的自己,欢快道:“可咱们爹可护着你了!赶紧说,咱们家思衡他不是这样的孩子,方才就是读书时太钻研罢了,其实平常思衡很好的,人聪明懂变通,凡事都会迂回想想利弊,从小就懂得张弛有度,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毛躁冒失。朱五叔听得直乐,说不是有哪个聒噪圣人说什么老子不许夸儿子的,他们这些武夫也在外面不好意思讲儿子半句好话,生怕人笑话,老哥你这读书人倒是实在,夸起儿子来都不喘口气儿的,什么好词儿都往思衡身上堆。爹也笑了,就说那是思衡担得起这些好词儿,当爹的下不去口说些贬损的话,说了太违心,说违心的话也是有违圣人……哥哥……你怎么哭了?”

    慈衡收起回忆和笑容,人也站住了。

    卓思衡依旧朝前走。

    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

    慈衡站了片刻,快步跟上,默默拿过哥哥手里的风灯,然后走他快一步,给他照亮前一步的路。

    月光和灯光将两人紧挨的影子向路的两端扯去,一边深深埋进两处都照不到的黑暗里,一边始终被灯与月的温暖明亮拥抱。

    卓思衡和卓慈衡兄妹二人就这样静静朝家的方向走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

    第二日,卓思衡照例来到郡衙,笑意温和安排报道的陆恢去见同僚,又给他重新分派事务,陆恢与他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和所有人问好,而后便投入到郡望的工作上去。

    如此勤勉,日复一日。

    ……

    帝京,卓宅。

    除夕当日。

    卓慧衡和阿环一道挂上新写的桃符,见悉衡还在院子里清点年节的赏赐,赶忙说道:“弟弟你快回屋里去,外面太冷,东西一会儿抬进去咱们再看。”

    悉衡在姐姐面前总是很乖巧听话,于是说道:“二姐,一起进去吧,柴六嫂熬了热的甜露,里面加的是哥哥寄回家的瑾州粗糖。”

    慧衡笑吟吟点头,与弟弟一道进了屋,今年除夕家中只有二人,可卓思衡自瑾州寄回了好多土产,他们便想着用这些做一桌年夜饭,便好像同哥哥和慈衡一道在瑾州安化郡守岁一般。

    “哥哥和阿慈到安化郡已是一年了,我听老师说,圣上今年特地表赞了哥哥在地方的政绩,说他施良法善政,务行于实,是荒僻之地为官的表率!”慧衡不自觉提高音调,自豪骄傲之气漫过温柔的眼角眉梢,悉衡也是难得一直将笑意挂在脸上,轻声道:“改岩窑制新瓷、开山造麻池、辟新路越山岭、引新业入郡望、兴人丁保农时……只一年哥哥便做出这样多政绩,我竟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做到。”

    慧衡捧起面前的岩窑蜜瓷小盏,柔声道:“别的不说,就这一个‘玉盏乘来琥珀光’的蜜瓷,便足够他考绩为上上了。如今帝京可是风靡,自好些人从江南府带回此瓷,听说到处都是人去南北行求购,可惜供不应求,听说皇上也问过好几次,安化郡上献了几个,皇上都自己留下了,都没舍得赏人,还要修内司的人到安化郡地方上看看去,不知道是不是要给岩窑设官窑呢!”

    “供龛的香插二姐换成蜜瓷了么?”悉衡忽然问。

    慧衡忍俊不禁:“你当姐姐只顾着忙编书,什么都你忘了?爹娘灵位前的供奉器皿我全换成哥哥送来的蜜瓷了!也教咱们爹娘看看哥哥如今的本事和功绩。”

    姐弟二人相识一笑,满目都是浓而不化的温情。

    喝过甜露,慧衡看着弟弟日渐有男子模样的面庞沉吟许久,忽然说道:“弟弟,有件事姐姐想同你商议。”

    悉衡看着姐姐,很是坦然道:“姐姐要问我意思的必然是与我有关的事,是不是我的生身母亲想在年初来祭拜爹娘?”

    这两个称呼在一起并列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但对于他们家来说也只是一种命运的无奈。慧衡轻轻叹气道:“是了,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该和阿慈的心眼重新分一分才对。”

    “这是好事,哥哥在也会同意的,二姐不必担忧我。”

    悉衡显得格外平静,但卓慧衡知道,他们家的孩子,哪怕是慈衡,有些心事也是从不表露的。她想了想,决定找个万全的办法,于是说道:“那我便约她十五前后来祭拜,那日你去和令显弟弟出去走走,去大相国寺庙会逛逛,他好几次来找你你都在书院不得空。”

    自那日来接自己选撰考后,崇岭军治关守备将军杨令昭的夫人陶南云便结识了为他家别车让路的悉衡。再加上杨将军的妹妹杨令华也成了编撰,两家人越走越近。

    慧衡暗想,悉衡不像大哥般个性舒朗亲和,总有人往身边凑,显得孤僻凌厉了些,这次结交了杨将军年幼开朗的弟弟杨令显,总算有了个朋友,二人偶尔竟也会约着出去跑马,很是投契,她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他家的小妹杨令仪似乎好像很喜欢跟着,那个女孩很是有趣,活泼却不吵闹。卓慧衡总觉得,杨夫人似乎很有和他家悉衡结亲的意思……

    杨家的情况和自己家很是相似,父母俱已归魂,杨将军带大三个弟妹,如今他为国镇守边陲去,家中自然长嫂为母,杨夫人是可以为小姑子做这个主的……

    但悉衡似乎只是同杨令显一道出去而已,身边是不是跟着个女孩子好像并不在意,不过哥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心读书的,孩子们还年轻,这件事大概要往后再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