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56节(2 / 2)

    “楚人善巫,此地春日开耕之俗与他出实在迥异。”卓思衡来之前自然做好了田野调查,他本来就是想看看此地风俗和道路,是否允许向西往江州的道路修葺,于是拍了拍宋端的肩,示意他跟上一看究竟。

    瑾州地处东南,虽说一年四季可耕,但许多喜湿喜热的作物仍然需要土壤温度达到一定程度和雨季到来后才能播种。

    来瑾州这两年,卓思衡不敢忘废根本,春夏二耕次次郡内巡查督促各县官吏谨守农时。如今安化郡虽然各处都是麻园和麻池,但各家各户如果保有一定量的自耕农田比例且每年如期耕种,每年的赋税便有一定减免,故而家家兴耕户户农垦,一到春日整个郡望都忙得不亦乐乎。

    建阳镇虽然风俗不同,但享受待遇当然和安化郡其他地方一样,故而春耕的热情高涨。卓思衡跟随一路舞唱的队伍到了田郊,只见此地已搭好了木质的祭台,赤膊的农人将肩上的横木一一垂下,两位同样带着青铜鸟喙面具身形纤细的随从扶着那位头戴赤红长翎与玄鸟青铜面具的老态之人一步步走上祭坛。

    那人摇摇晃晃的,几次都仿佛要摔倒了,多亏身侧两个随从始终搀扶才勉强登到台上,而后便是一阵卓思衡和宋端都听不懂的吟诵,而后以梧桐枝引燃火簇,焚烧承装在陶碗里的种子,再纷纷撒入人群,任由大家争抢。

    卓思衡和宋端被争抢的人群推搡开来,他们都从未见过此等习俗一时手忙脚乱,好些围观之人也戴着木刻藤编的面具,照面交错光怪陆离,卓思衡仿佛在梦境中穿行,他又没穿官袍,此时被人推来推去,想抓个人问问是在做什么都伸不出去手。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卓思衡站稳一看,竟然是头戴青铜鸟喙面具的一位搀扶老者的随从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外乡人,大巫说仪式后想见见你。”

    拽住他袖子的正是说话的随从,只是开口才听出此人的少女清丽之音在混乱之中如此能宁心静气,卓思衡微微行礼,谢道:“初来乍到不知风俗,还望赐教,这是在做什么?”

    “春耕开田抢烧藜。”女子倒也落落大方,声音自面具后碰撞青铜而来,别有一番空灵,“此乃楚地风俗,并非闽越惯有,这些年镇上田地多有荒废,多亏郡望的新政令,家家另辟新田开畴,去年起大家才又重启此道,以求风调雨顺多有结实,来年好免去赋税。”

    提到这个,卓思衡忽然脑子一片清楚,当即问道:“那田畴情况如何?引水灌溉可足?乡亲们平常爱种什么样的粮食?如今人口可支撑这样的田地规模吗?还有什么困扰?”

    面具眼孔中女子的目光静静看过来,也不知是好奇还是迷惑,似乎是第一次被人缠住问这个,人也懵了,许久才忽然笑出声来道:“这个你该去镇上的衙门里问老爷大人们,我虽然戴着面具,只是帮人出力凑个热闹,可不懂巫卜也答不了这些问题。”

    卓思衡也觉得自己随便路上逮住个人就犯职业病的行为该改一改,也笑了笑道:“初来此地见到巴楚风俗实在眼乱,多谢姑娘指引。”

    此时仪式似已入尾声,卓思衡见宋端在一边哪有半点不适,正开开心心和本地乡民一道争抢烧过的藜种,抢到后被烫了手,将还在冒烟的种子在两手间来回翻腾。

    自己仿佛是带孩子春游的感觉油然而生,卓思衡无奈笑着摇头,但见台上的大巫在朝自己招手,于是便请面具少女引路,二人绕至祭坛后的竹棚吊脚高屋,走进去后,大巫也颤颤巍巍而入,卓思衡便和少女一同去搀扶,只听大巫说了几句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土语,他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少女。

    “大巫妪说你是贵客,不必纡尊降贵来扶她。”少女用标准的官话翻译道。

    说来惭愧,卓思衡精通本地土语,但此地方言却属楚音,简直犹如另一门外语,他还没来得及学,只好求助同声传译帮助。

    “在下不算贵客,只是想了解一些本地风俗,多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少女替他翻译过后,听完大巫妪的话后却忽然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卓思衡,许久才开口:“大巫妪说,你的躯体的确只是凡胎,但灵魂却来自于九天之上,高贵无比,你能前来是她的魂魄离去前最后一件幸事,她要为你卜筮一卦,作为赠礼。”

    卓思衡听得愣住了,他从来是不大相信这些,但被言中隐秘,他的心中仍是一惊一条。

    只见大巫妪从腰间解下悬挂的犹如黑玉一般的龟甲,又看了看少女,从她鬓发间拔下装饰用的几棵蓍草,上面仍然盛开着白色的小花。少女也是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她仿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眼中的迷惑和犹豫并不比卓思衡更少。

    大巫妪九次舞动蓍草,再将其花九朵置入龟甲,九次朝天地各方摇晃,最终洒落地上。

    她摘落面具,跪伏在地许久,抬起头来时卓思衡才看到她布满沟壑依然看不出年龄的面容。

    紧接着,大巫妪虚弱的微笑着对少女说了好长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点点头,转向卓思衡说出了他的卜辞:

    “两生两世,魂兮归来,凤还雷渊,再造万邦。天命反侧,朱明承夜,一步昭然,一念既惊。”

    第86章

    这几句谶语都出自《楚辞》卓思衡烂熟于心,但重新组合后他却难寻其迹。

    大巫妪似乎扔未说完,几句过后,戴青铜面具的少女又用官话复述道:“大巫妪说,要你务必记得,龙生九子,然亦有百鸟朝凤而来。”

    这就更玄妙了,卓思衡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发问,却被大巫妪礼貌请了出去,连少女也一并被赶了出来。

    “大巫妪好久都没有给人卜筮了。”许久后,少女忽然开口,“我上次来安化郡的时候……”她说到此处却停住,没再吐露半个字。

    卓思衡也不好缠着姑娘问这问那,只换了个话题道:“此地山川虽仍是闽越红土凛丘,可风俗却与百十里外全然不同,极具楚地风俗,小小一个瑾州便能汇聚如此多人文态貌,果然人杰地灵。”

    面具少女似被他的话题引出兴趣,好奇问道:“你是游历来此的书生?准备写些游记成书作刊吗?”

    卓思衡本想实话实说,可突然脑海里被少女的话点燃了一簇明亮光火,把他自南下以来好些不解和遗憾串联起来,他心中雀跃,不自觉就笑道:“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前两年南下路上,翻遍书籍,瑾州所记大多都是山川水文,寥寥几笔少有风俗风物的人文之事,害得我只能找本地人言传身教,若能真将此地物俗人趣历史沿革等考据记载下来,岂不是更能引人达观趋之若鹜而来?也好留下文教之便,令此等风光能流传沿人。”

    说完他跟少女匆匆道谢,径直离去。

    戴面具的少女站在原地看卓思衡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忽然笑出了声。

    宋端此时已和本地人打成一片,他虽然不懂方言土语,但却会喝酒,热情豪爽没有半点扭捏,有人递来舀满乡酿的半葫芦瓢,他就接过来喝一口,若是姑娘递过来的,他就喝得一滴不剩朝人家笑,宋端的长相一等一的俊逸,已笑得好些姑娘都拥上前来要他喝自己舀来的酒。

    好在卓思衡及时赶来带他突出重围,二人在一株巨大榕树背阴出休息,宋端竟用袖口去擦腮边残留的酒液,卓思衡看他洒脱自如的样子,纵使邋遢仍然有种举手投足间天然的意气风发感。

    “宋公子跟随宋老板在此地久居,不知道是否听闻瑾州可有什么本地风物志?”卓思衡找他是有正事要问。

    “大人叫我的字就可以了。”在卓思衡开口前,宋端仿佛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住道,“既然咱们远离纷扰喧嚣,我在此地就只叫大人一句卓兄好了。”

    “远达,既然我年纪虚长,那就这样称呼了。”卓思衡能客套出最熨帖的场面话,但不虚与委蛇的时候总是直接干脆,“你三叔说你其实读过很多书,但大多不求甚解,尤其到了瑾州来后,虽是遇书便翻,但草草两页又丢到一旁,不知可否看过什么关于本地的书籍?”

    “本地地理山川的书籍倒是很多言及南方的地志多有记载,然而一条一句而已,也没什么好看。卓兄是眼见这样的情境,所以起了动笔的念头?”

    宋端完全能跟得上卓思衡的节奏,这让卓思衡很是意外,一般来说,除了自己的妹妹和弟弟,几乎是没人能同他的思维同一个速率运转的。

    “卓兄如果想动笔,那就得再花时间去体察风土人情和乡野万物,而且不止要在安化郡,瑾州四郡都得走遍,我看以你此时身肩的事物怕是不能够有这等闲暇了。”宋端随手折下草叶叼在口中,漫不经心道,“不如我来帮你?”

    卓思衡侧过头看他,只见这位宋少爷闭着眼睛脸上尚有酣醉的酡红,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醉后的胡言乱语。

    宋蕴和之前就求着卓思衡劝劝自家的侄子去求务正业,这位宋少爷是他们家的一大心病,打小最聪明最吃书的一个孩子,偏偏不肯读书,怎么浪荡怎么活,好歹到了二十岁,又不肯成亲,各处的游手好闲。他言及此处也是无奈恳切:“……也不求卓大人劝他考功名,这些如今我家也不肖想了,哪怕让这小子看看账本知些俗务,我们家也会对大人感恩戴德的……”

    游历写书应该算是正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