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心道,我又不是什么官场和平大使庙堂慈善家,哪有那个功夫废话,此时也要王伯棠明白,整治学风是必然的,正事上要么配合要么少给他添乱,否则他有无数个姓王的不敢戴的帽子准备扣下来,最好先掂量掂量。
卓思衡的突然发作和隐语威胁让王伯棠措手不及,早听闻姓卓的是个笑面虎,从不说重话,可眼见为实才看出来,此人城府极深之余又带有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狡狯凌厉……
“卓提举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王伯棠却也不是闲混来的官职,只作感动状这一项看来便是一顶一的演技,他语重心长,要卓思衡务必放开手脚不要辜负圣上的期许,又说自己必然支持他,绝不动摇。
可是王伯棠的话承诺了又相当于没承诺,简直就是“会给予一切精神支持,除了帮忙”。
卓思衡并不慌乱,银钱和人力一开始他就没觉得王伯棠会给他方便,要是真的给了,他才会忐忑其中是否有诈。
听完王大人极致的废话后,卓思衡终于笑了,他笑得如此切实和笃定,令王伯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安。
这个卓思衡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第90章
卓慧衡收到哥哥的回信后立即去到梅府,三婶听闻她要来,以为只是寻常走动,教人准备了好些慧衡爱吃的点心,然而卓慧衡却屏退左右,径直问道:“三婶,实不相瞒,此次前来是因为哥哥的回信,他想知道国子监太学是否出了什么事,梅叔叔和三婶的兄长如今都在国子监为官,我想了又想,这事还是得问三婶才最可靠。”
姜文瑶与家人极少言及朝堂之事,但得知是卓思衡求问,便也知无不言:“我只知道老爷已是三天都未回来,差人告诉我说公事繁忙,至于怎么繁忙如何繁忙,我实在不知。前几日去见哥哥,他也是愁眉不展,只是问他却也说是公务扰心,并未再言其他。”
这样想来,的确是国子监出了什么事,只是眼下还未闹大,大抵是因为殿试在即,故而不好声张。
哥哥猜得没错,只怕是因此事起,圣上动了整顿学政的念头,才特意要哥哥未满外任三年就调任州府的学事司提举。
“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姜文瑶看慧衡眉心微蹙,紧张问道。
卓慧衡不想三婶担忧,也不打算隐瞒,挑紧要的解释了一下哥哥此问的缘由与此次升调的怪异,又笑道:“只是眼下木已成舟,有此一问也不为别的,只想确认一下哥哥的想法,毕竟事情暂未言外,梅叔叔和姜伯父不好开口,待到有了圣断我再来拜见也是不迟。”
姜文瑶看她笑得从容,也略放下心,说道:“他们不日都将随同圣上去参加郊祀耕礼,要是问也得是归来后才能说上一说。”
春祀之事卓慧衡倒是忘记了,不过既然哥哥已经猜中,还在信中表示无需担忧,若是圣上有这样的心思他去到州府学政一职反倒是好事。
那她也就安心了。
耕礼与穗礼乃是本朝春朝三礼最重要的祭祀,分别由帝后执掌,皇帝行耕礼,亲耕农田以示国重耕稼民本。穗礼则由皇后主持,耕礼后一月的吉日,由皇后率领拥有品级的已婚命妇前往,祭祀后,亲自照料皇帝之前亲耕土地,以去年丰收晒干的稻穗引水灌溉。
自古以来耕礼都极其隆重,必须皇帝亲往,贞元十六年春,圣上例行祭祀耕礼,百官随同,亲贵世家亦同往,杨家几个孩子也不例外。
杨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杨令显的父亲虽非袭爵的一脉,却也军功彪炳,曾于戎州西胜关外大破乌梁游部的突袭,受封宣威将军,后为掩护主力奇袭率领三百骁骑断后,力战而亡。彼时杨家四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长兄杨令昭也只有十二岁,二妹杨令华年十岁,杨令显七岁,稚龄小女杨令仪不过三岁,杨令昭哀恸之中担起长兄重责,圣上垂怜,特准他破例恩袭父亲军爵,自此格外优待杨家,甚至后将滦平郡主独女荥城县主陶南云赐婚杨令昭。二人婚后也是恩爱和睦,只是因杨令昭军职责重常年戍边,夫妻二人聚少离多,而长嫂如母,自然是陶南云管领将军府事宜,连带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都带上前来此次耕礼。
杨令显最爱玩闹,能出京走动他再欢快不过,可杨令仪就没那么兴奋了,一路都是恹恹的,怎么都提不起兴致。
“读书时要静心专注,可出来散心也得尽情尽兴,怎么还比在闺塾念书时还要愁眉苦脸?”
杨令华在给随行亲贵居住的陪辕行宫外见妹妹返程时仍垂着眼角嘴角,忍不住发问。
“姐姐,你别管她。”杨令显跳下马不怀好意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啊,悉衡他这两日刚好季休,好不容易在家,咱们小令仪却错开来……”
“不许胡说!”杨令仪脸已是红至熟热,也不顾仪态,拎起裙摆便要追打哥哥,二人闹作一团,杨令华知晓原因也是但笑不语。
陶南云正陪长公主殿下归来,见到这一幕,也是相视莞尔,却并不阻拦,只听着笑闹声渐远,嘴角也越弯。
陶南云的母亲滦平郡主与长公主算是同辈,当年滦平郡主受戾太子案牵连也和长公主一道关去掖庭,当今圣上继位后才同长公主一道得见天日,二人有过患难之交,后郡主因早年落病而逝,留下唯一独女陶南云,长公主便请求皇上封其为县主,又多加照拂。
长公主疼爱陶南云,也喜欢杨家几个孩子,行宫便将两家安排至一处,如今行宫院落欢笑盈庭,同别处的寂静方圆天差地别,长公主每日都倍感宽悦。
“这些日子事情繁杂,总算还有孩子笑闹让人舒心。”长公主望着杨家最小的两个孩子,忍不住喟叹。
“还是为了国子监的事么?”四下无人,陶南云才低声说道,“那几个自行请去的学生圣上不是已经申饬过了,怎么长公主还为此烦忧?”
“申饬是申饬了,但他们的诛心之语实在恼人。”长公主也不知是气是叹,到底兄妹连心,看哥哥愤懑,她又怎么好受,“那几个学生实在过分!竟然拿着弊案说事,为自己辩解说自国子监请去罢读只是不想落了人口舌,他们几个家中都有爵位,听闻此次瑾州州学弊案虽是地方泄露解试试题与国子监虽无牵连,可案子查到后面又有学事司的官吏大放厥词说能与京中权贵结交,就算几个弊案参与的学子省试落第,也可安排他们去国子监太学疏通关壳,再做打算。”
“荒谬!国子监太学哪是疏通就能进的,国法严明,何人可入学就读自有规范,哪是作死犯上的官吏可摇唇鼓舌说动的?”陶南云听了也有些不安,“所以国子监那几个想要自请而退的学生是听说了这件事怕国子监牵涉其中连累自身……才有此行径?”
长公主的冷笑只是一闪而过,声音倒平静得很:“我可不信。怕是都找好了门路想去民间几个威望盛意的书院去就读,刚好出了这件事便拿来做幌子罢了。”
听出长公主的讥诮,陶南云也是无奈摇头,如今的国子监什么情况她大概是清楚的,自幼便与长公主亲厚无比的她也不弯绕,索性实话实说:“长公主,只是如今的国子监让人生了这样的心思,实在不奇怪,他们错得是拿旁人为非作歹弄出弊案的错处去打圣上的脸面,但为一己之身谋长远计的求学之心若渴,却是没什么好责怪的。”
“我又怎么不知道呢……”长公主也是轻轻叹息,“学政之事若再从长计议,只怕三年后又会冒出更多的孔洞,里面各个污秽不堪,到那时大家谁得面上都不好看……”
几个孩子没有听到二人的愁悴之言,仍是闹得开心,杨令显哄着妹妹好久才算哄好,想着圣上命诸位世家亲贵明日春郊马场放马游乐,不如去选匹好马给妹妹来骑,要她别再多想,好好玩闹散心才是正事,于是便去到行宫的马厩亲自挑选。可他看了好几匹,不是性子太烈就是马身过于高大,都不适合妹妹,跟从的马倌直道:“这些马大多是给参加放马的男子预备的,公子要给令妹选,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啊……”
“不如试试这匹?”
此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不知怎么,杨令显仿佛在哪听过,但又没有那么熟,回头去看时,恍然一震,下意识就想挽袖口打一架。
方才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两个月前他和卓悉衡在大相国寺十五万姓交易时遇到的那个少年!当时此人的无礼之举杨令显很为卓悉衡不平,虽然少年只是落荒而逃谈不上恩将仇报,但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无礼至极!
而杨令显根本来不及质问当时之事和少年所为究竟缘何。
因为身边的马倌此时已是单膝跪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太子?”
杨令显傻了。
他很想摸自己的脖子,去确认脑袋还在不在上面。
太子从来在宫中深居简出从无涉世,简直比他妹妹闺训还严格,自己几次进宫根本没见过,哪会知道那日大相国寺的少年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横贵胄?
他也只好跟着行礼,只希望自己的鲁莽别连累了悉衡。
“你是杨将军的弟弟?”太子倒是温雅随和,也不拿礼数熬人,让他和马倌都起身,然后才开口,“这是我给青山公主准备的马匹,可她热症方愈,母后不许出宫迎风,只好作罢。方才听闻你在为妹妹找合适的马匹,你的年纪与我相仿,大概咱们的妹妹也是同龄,你先牵去让她明日放马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