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不如桌上五菜一汤来得震撼。
其中四道是冒着气的热菜,烫碗里躺着安静滚圆的可爱鱼丸,上面飘着青绿的荇菜,鲜香气味扑鼻而来;旁边摆着的是一道清炒芥蓝,些许莹白蒜末夹杂在被切作等长的菜叶当中;还有一盘炸至金黄只看便知酥脆的五条手掌长不知名小鱼;以及一道油笋鸡丝……冷菜则是一份瑾州常见的咸蛋黄甜豆。
陆恢傻傻站在原地,只见卓思衡又端进来一小砂锅白粥,撂下后摸了摸耳朵,朝他笑道:“永明城真是热闹,咱们住得离小码头近,我去那边转了转,这鱼不知道是什么,可好便宜,新鲜的一文钱一条!其他山菜也是都是新鲜采摘,就是米比咱们在安化郡贵了点,倒也还算可以。对了,你喝粥还是吃包子?你们南方人是叫馒头包子的吧?”
他又不知道从哪处端出个小竹屉,盖好了白色细麻布,上面有三四个拳头大小的馒头正冒着热气:“我们北方做粥都是大锅闷熟,我也是头一次用砂锅煮粥,火候不好掌握,所以不一定软糯,你尝尝味道?诶?你站着干嘛?快坐下,吃完还得去衙门,今天要忙的事可多了。”
陆恢扶着桌子才勉强坐下,除了听说自己身世那天,这是他人生中最惊讶震撼的一个早晨。
“大人……都是你做的?”
卓思衡正美滋滋热情得给他自砂锅往碗里盛粥,头也不抬道:“当然不是,馒头和甜豆是买的,早晨这里好热闹,卖这些吃食的小贩挑着挑子自宅子后门长街经过叫卖,我听了就饿了,出去买了点。”
“剩下都是?”
卓思衡点头,将粥碗放在陆恢面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尝尝我这个土生土长北方人做得南方菜怎么样?”
面对贤惠温婉的上司,陆恢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说道:“在下有罪,居然让大人入庖厨来给我做早餐,实在是不该……”
“我习惯的。”卓思衡笑着打断他,“游余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是吧?”
陆恢点点头。
“我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去得早,从来都是我做饭的,早就习惯了,要真是遵循君子远庖厨那套,那我一家人难道去喝西北风?”卓思衡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觉得好笑,“咱们大的原则不亏不折,小地方上让自己和家人舒服一点也不算什么有伤德行的劣迹,填饱肚子可是顶要紧的事,快吃吧。”
陆恢听完觉得果然是自己局限了,可要他接受卓思衡眼前的形象,也确实需要点时间消化。但的确,今日事多,还是早些吃完再论其他,陆恢于是终于提筷夹菜,尝了尝卓思衡的手艺,眼睛睁得更圆更亮了。
卓思衡对自己厨艺还是很有自信的,看着陆恢的惊愕和震撼,他忍不住摇头笑笑,心想自己这还是到安化郡任上后太久没有做饭厨艺大打折扣,要是当年在朔州的巅峰时期,那可是慈衡到了饭点就抱着碗蹲在灶台前的希冀与期盼啊……
看着陆恢从震撼转至闷头干饭,卓思衡忽然很想家中的妹妹弟弟,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怕是在瑾州又要任上三年,待到回家,只怕慧衡的书已经编完,悉衡可以去考科举了……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又这么慢呢?
感慨之余再去添粥夹菜,发现粥已经都被陆恢吃得干干净净,卓思衡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于是便盛汤啃馒头吃了起来。
两人闷头吃得正香,却见看门护院的老人一瘸一拐走来,略显急切说道:“卓大人,外面来了个姓孙的,说是有急事找您,好像是什么……州学什么的告示。”
孙静珈?卓思衡和陆恢对视一眼,都是不知怎么回事,于是说道:“让他进来。”
吃着饭见下属总归是不太好,卓思衡索性和陆恢往外迎一迎。
二人刚出内堂,便看见记得满头是汗一脸苦大仇深的孙静珈小跑往里进,看到卓思衡他便慌里慌张,组织好几次语言才将话讲通顺了:“卓提举,不好了……有人在州学您发布的告示前闹事!好些人都在瞧着呢!”
卓思衡不想自己第一个举措就出问题,回屋里抄起官服往身上一套,边走边整理,听着孙静珈的汇报。
今日一早,州学招生的榜文不知被谁修改了,那人似乎也是个读书人,改完却还不走,只站在远处喧嚷,引得众人观看。
王知州先收到消息,他派人将那个书生抓住带回府衙,命人给州学围住,如今倒也算控制住了事态。
卓思衡在这段汇报中听出两个关键点:其一,这么大的事王伯棠收到消息,但他没有;其二,看起来像是能平息混乱的举动,却太大张旗鼓,好像生怕人不知道自己新官上任就搞出事来。
王大人还真是贴心。
卓思衡快马加鞭赶到州学。只见告示墙围满了人,却都是州府衙门的兵士与差役,而穿襦衫书生打扮的读书人和百姓都被他们远远隔开来。
走至近前,张贴的榜文还在,就是旁边被人用笔多加了一首诗:
“秀秀亭亭高门宦,凄凄淡淡寒士哀。十年字里觅柴米,不如朱楼盏中谈。”
卓思衡一个头变得两个大,瑾州一连串变故,简直纷乱极了,用朱五叔的土话讲就是按下葫芦又起瓢。但看周围围观者愤懑和不安的表情,卓思衡也知道此时不是清理这首诗和其带来的影响,而是赶紧去看看那位被王伯棠带走的读书人,他可千万不能出事!
第93章
卓思衡杀到州府衙门时,王伯棠王知州正在和臣僚喝茶。
众人用一种试探和玩味的目光看向跑马至此连口水都没喝上的卓思衡、陆恢与孙静珈,见他大汗淋漓额头濡湿,几人互视后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潘惟山今日不在,他告假两日继续养病,说是不好立即就回来免得惹人疑心,于是卓思衡在今日的瑾州州府衙门便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大人,听闻闹事的书生已给缉拿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为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的卓思衡却反客为主,优哉游哉找个位置自己坐下,命人倒茶的样子好像衙门是他家开的,极有派头。
有些未做过京官的官吏心中忍不住暗道:果然是圣上身边待过的官,气势做派大不一样!
王伯棠似是也没料到卓思衡还能神采飞扬着说话,略低头笑了笑说道:“你刚至任上,好些事不好着手,我便先替你将人拿来,人已过了堂,刑狱司给画了押,罪状文书已给你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看,人也随便提回学事司看罪再议。卓提举莫要着急,也无须慌乱,你看大家都在替你做打算想办法,咱们一个衙门的人之前也是大风大浪过来了的,此时定然不会令你一人踽踽独行。”
要不是知道他老婆姓什么,卓思衡还真有点小感动。
自己确实又急又慌乱,但并非单纯因为此事本身,而是因为王伯棠插手,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
早在很久之前卓思衡便看出在这些人眼中,政事要务与民生民利都不如他们头上的乌纱与官场中的勾连来得要紧,当行事的出发点由公变私,那例如王伯棠的行事背后逻辑只会是竞兴私利而非公允。
抛开私怨,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要这种人安安稳稳拿着朝廷俸禄坐在高堂之上。
卓思衡心中的愤怒和激荡半点没有在面上表露,反倒一口茶入喉,甚至还品了品回甘,才舒展开一个十分安逸的笑容:“有王知州在,那样大的弊案在座各位也都还好好的,下官又怎么会担忧呢?只是来到此任第一件事不免要做得漂亮些,才好不辜负各位的希冀,这案子交由学事司来处理,大人尽管放心,下官不冲着大人的恩惠和各位的协理维护,也要为自己的脸面考量,各位说是不是呢?”说完他才站起来,行了一礼道,“那下官便去提人了,不日就会给大人一个交待。”
此言情理皆通,挑不出错处,在陆恢看来王伯棠肯定要费尽心思反驳,谁知王知州只是哈哈大笑,直说要是各个年轻后生官吏能像卓思衡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安知吏治不会海晏河清?然后便明日拿了公文,由卓思衡去办事。
他这样说实在古怪,既然这么容易答应,何苦横插一手?陆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卓大人自堂上出来后铁青着冷脸,咬着牙根出声,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得见出现在这张温润宁和的脸上。
直到见了被捉来的那位惹事书生,陆恢才恍然大悟王伯棠的心计竟有如此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