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讲完前,巡检司众人也打算离去,却猝不及防被卓思衡忽然叫住。
“至州学巡检的几位大人都是科举高中的国之英才,要他们为大家讲讲自己的经历,从人所得,治己之学,吸取前人的优秀经验也是很有必要的。”
五个人都愣住了。
突然让他们给学生讲话,他们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可全屋子一百来个学生都转过头用渴求知识的殷切目光望过来,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合适……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顾缟是总巡检,他倒是不怯场,上去直说自己是武举出身,然而功名不如实干,只要心中有德所行有为,必定会有所用之地。
可谓言简意赅,卓思衡听了都佩服。
这样的人能来视察,倒是他的福气。
其余都是科举为官的官吏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到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随便讲讲也能讲出好些经验之谈,听得州学生们各个抖擞精神,甚至有人拿毛笔记下要点,不能更认真了。
高永清官位最低,也是最后上去的,陆恢看着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卓思衡道:“潘州史说,来的人选本就不是高御史,是那人在江南府不知为何突发疾病,江南府临时决定,要刚来此地述职调升的高御史顶替前来,大人,这里面或许有其他文章。”
“他来这里,我们大家都是两难,进退都是错,尤其是永清,新任第一件差事竟然是来查我。不过那些人实在低看了咱们,我最不开心的其实是这点。”卓思衡不传外耳低声道,“我绝非畏惧,倒挺想让人来看看,破烂摊子如今变为此情此景,原来瑾州的官吏是不是该自惭形秽。”
陆恢低低笑了笑:“我们不是一直在盼着圣旨所拔擢的巡检司一行到此么?如今总算盼来,下官入夜都是好眠。卓大人你如果不用些过激的手段,那些人又怎么以为抓住了咱们的把柄,好将参本递到御前?圣上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有派遣,有能达圣听之人入州学查看,大人的作为和用心便就没有白费。”
“我的初衷也是希望这些学生可以不要蹉跎,你看他们,各个出身贫寒,处处能省则省,求学不易,人人要强,听课来都是几人相约,今日他记,明日我记,然后轮番递借传看笔记温习,好节省笔墨花费用度……我不忍心看他们受苦,也不忍心因几人的污秽而折损普通人的理想。”
卓思衡望着满座学生的目光令陆恢心头一震,但他也有不得不说之疑惑:“大人,我知晓你的志向和高洁,但仍有一事想问……你是否需要借此事将自己的功绩传达至帝王耳中,好继续上攀,得揽大权?你……喜欢权力么?”
卓思衡转过头看向陆恢,对他敏锐略有吃惊,但想想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瞒住身边最亲近的人。
“喜欢权力是错事么?我看不见得。”卓思衡慢悠悠说道,“我的的确确是想要借此告知皇上,我完成了他出的题目,我就是他需要的那个人,在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变革当中,我有能力和决心去做他的臂膀和栋梁。可话虽如此,我并不喜欢权力。”
陆恢前面听得心鼓颤动,后又闻得卓思衡反折否认,心中不解。卓思衡没有卖关子,这不是上课,就像皇帝需要传达隐晦的心意,他也要将自己的决心告知下属与亲密战友:
“我不爱权力,但我爱权力带来的力量,我需要这种力量去实践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去一步一步为自己想要的世界奠基。权力,是我的基石,我可以不爱他,但必须拥有他。”
这是陆恢第一次在卓思衡的眼中看到野心和热望,那是一种他从来不敢想象会出现在卓思衡身上的气质,他心中最智慧明达的人此时却化为了一支令自己陌生的箭矢,并且将要带他去到从未有过的天地。
而此时前方,高永清的话正落在《韩非子功名》之句:“‘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下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诸位若想一展长才,须勤读勉力,勿废弛所学荒度己身,当登高望远,永存士志。”
而说完后,他将目光看了过来,陆恢清楚地看见了,也知道他在看卓思衡。
那一刻陆恢意识到,他们两个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同道。
第100章
巡检司一行人离去后两日,终于忙完手头事的潘广凌风风火火星夜兼程,骑马赶到永明城。
他抵达时正值入夜时分,也不必去衙门,径直杀向卓宅,来人通报后,潘广凌几乎是一溜小跑赶到书房,瞧见正在为明天堂课整理书录的卓思衡眉头紧锁哀苦愁悴的模样,他本就惶急的心便更加慌张。
“大人!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样!那群混账难道为难你了?我爹他没帮你说话吗!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他的话跟箭矢没有区别,字字满弓惊出,话音刚落,卓慈衡正送茶点到书房推门而入,将前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笑道:“我大哥什么时候会为这些宵小烦心,我这个亲妹妹都不担忧,小潘哥哥你满头的汗,比我还着急。”
他们二人在泉樟城里结识,因那时事务繁忙,潘广凌同陆恢二人经常不得不在卓思衡家夜谈至即将天明破晓,便只能客房将就一夜,故而也算常住的客人,看慈衡就如看待自家小妹一般,被数落笑话一番也只是挠头。
“可是大人的表情……”潘广凌看慈衡朗然,也知道自己可能多心,但再看看卓思衡灰败的面目,实在不能放心。
这时,卓思衡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两日骤雨后,天气转寒,永清贤弟走的时候穿得那么单薄,他身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添衣好好照顾自己?饯席之上,本地的菜色他一个没吃,肯定是不合胃口,可是将来如果他要在江南府就任,吃不惯这里的菜可怎么办?听市舶司的官吏说,明日有风浪,上午港口还要封泊,不知道永清贤弟到了建业没有,会不会遭遇海潮?”
潘广凌人都听傻了。
原来卓大人担心的根本不是巡检司即将返回帝京回奏之事,也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竟然担心的是些婆婆妈妈的琐事……
“大人!”他拎着卓思衡的袖子晃了晃,“你的永清贤弟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喘气的大活人,这点事都办不明白,怎么会连年升迁平步青云?他可是肃州那样艰苦的地方熬出来的,怎么咱们江南府还养不活他?你清醒点啊!”
卓思衡恍若未觉,又叹了口气。
“没用的。”慈衡无奈歪头,告诉潘广凌,“自巡检司一行人登船后,你卓大人就是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我看且得再缓缓。但你和他说正事,说不定就能回过神来。”
潘广凌也是无奈至极,只好说道:“那我和他说说浮汀山书院的事。”
“书院?书院怎么了?”卓思衡听到关键词,立刻切换回了办正事的状态。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吓了一跳。
“我来本就是为了这事。”潘广凌自己搬了个小墩坐下,“吴兴和宋老三都听说你被弹劾参了一折的事,书院选好了下个月开建,可眼下这事,他们都觉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这书院……到底还建不建了?”
“建啊,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大事,为什么不建?”卓思衡刚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兴州学,若是我们在瑾州再立一书院,岂不是在这个当口和大人唱对台戏么?这怎么使得?浮汀山那个书院本就预备学资轻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还跟宋老三说,可让本郡内来此读书的学子之家拿物产抵替银钱,由宋家折算收纳,这样一来,岂不附近人人都去咱们那里,谁给大人的州学撑场面?这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官声和计划么?”
卓思衡看潘广凌严肃焦虑的脸,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过好多次山乡民户,不知道还记不得有一家人的鸡鸭产蛋最多,以此为生计的?我们当时都很好奇,去问山民如何做到同样品种的鸡鸭吃同样的东西,却能比别家产蛋更多?”
“记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广凌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说,母鸡母鸭老了便不爱走动,只爬窝不产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鸡老母鸭都是养至不下蛋了或卖或自己吃了。他们家却给老禽的窝里放上些刚成年的小母鸡,又闹腾又欢实,总追着老的啄闹,老的便不得不动弹,打架乱跑什么的,便又有精神头下蛋了。”
“那你就该明白,州学想要永远能维系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竞争的关系,是一个能够让它不可以安安稳稳享受眼下不思进取的‘对手’。况且说对手也不太对,要知道瑾州虽然算是多学之乡,历次科举多有中者,却比之中原几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书院增长学风,让更多人愿意送孩子走入学堂,州学并不会因此失利,这反而本身就是设立州学惠及万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学事司,难道我走了,州学里的人便不活了吗?瑾州的学子都不读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狭隘了。”潘广凌虽然做不到一点即透,但只要讲清楚道理,他便不会再前思后想左右郁结,是个极畅达的人,“对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来了,他让我转告大人一声,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建业,书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拟了好多腹稿,还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过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术,说若是有缘你们建业再叙。”
卓思衡听后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识,想必已经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说出建业再叙,看来他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
与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沉吟之际,他略算时日,心想自己给慧衡的信,想来也该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