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67节(1 / 2)

宋端这人,自他们从建业港出发至青州州府河东后,一直埋头大睡,天天不见人影,慈衡也纳闷,怎么有这么能睡觉的人,卓思衡不放心去舱内看过两次,宋端睡相极差,几乎扭曲,想叫他用餐都是叫不醒的。

    只好由着他去。

    即将抵达青州府前一日,宋端终于好像回过神,在卓思衡于甲板上眺望落日深思明日时抻着懒腰缓缓行至他身边:“舅舅,早啊。”

    “你再这么叫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卓思衡虽是无奈,但还是笑了。

    “也对,我也得叫你表哥了。”宋端优哉游哉站至卓思衡身边,双手托腮支立在船舷高高的围栏上。

    “不论称呼,就说你那句早,也实在不像话,你再睡几个时辰去罢,刚好可以这样问候。”卓思衡摇了摇头,“国子监虽是不如许多民间书院严苛,但也是有规矩在的,尤其我要整饬的便是规矩,你万不能太过随性。”

    “这我当然知道,总不能拆表哥的台。”宋端笑道,“我这样猛睡不为别的,是因为今后要走的路怕是再不能安睡,所以要先睡足今后的量才行。”

    卓思衡觉得自己确实也是年纪大了,爱操心不说,在面对亲戚朋友的时候还容易心软,听到如此闲适的小子故作轻松说出沉重的话来,他心底也有丝怜惜,于是诚挚道:“远达,你父亲不像是那样望子成龙便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他很是在意你,若你不愿意我可以同他再说说此事,今后我与你家不可能就断了往来,这件协议我自会补偿。”

    “表哥,你这样好说话,简直不像做了许多年地方官的样子,你果然都是奸诈狡猾在心里来对特定的人事,我看不是我没做好准备,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知道今后要走什么样的路才如此行为,可你嘛……虽是智识足矣,也知晓前路荆棘,却仍要加把劲,我看你要再硬下些心肠才好应付今后的风浪。”

    宋端也没见过自己雷厉风行的时候,他这样想很是正常,算了,最好所有人都这样想,少替自己操心最好。这条路他自己折腾自己就足够了。

    这样想着,卓思衡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是这样容易的事……但你居然会听从这个安排,我确实惊讶。”

    “并不是我父亲的安排,是我自己想要如此行事。”

    宋端漫不经心的坦然出乎卓思衡预料,他不解道:“你为何转了心思?你三叔每每见了我都要絮叨你的怠慢悠闲,我以为,你是喜欢这样生活的。”

    “我确实喜欢,但你喜欢如今的生活吗?”宋端即便这样尖锐的问话,也还是笑吟吟的。

    “我不能说喜欢,也不能说讨厌。”这是卓思衡的实话。

    “看吧,通达如你,仍是有自己的抉择。我也一样。”

    “那到底是为何呢?”

    “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哥哥。”

    这个宋蕴和倒是提过,宋端的大哥单名一个翊字,也是继承了父亲的聪颖,他自幼随父亲经商,极擅此道,积累经验后也是人中龙凤。

    卓思衡点点头:“你哥哥也是少年伟才,你三叔曾经提过。”

    “但我三叔绝对不会告诉你,我哥哥在家中最厌恶的人便是我了。”宋端不紧不慢说出很让人难受的话语来,“我父亲倚重哥哥,却偏疼我多一些,我小时候仗着有点小聪明,最爱抓尖卖乖讨巧,我家如此大的家业,父亲又只有两个儿子,他比我大上十岁,便不得不多想一些。我并不意外,长大懂事后也不怪他。我父亲最重亲情,手足之间多有照拂,但凡宋家子弟,他都愿意荫庇,若真是兄弟阋墙在他的膝下,他必然痛苦万分。我不愿意让父亲烦忧。于是想着入仕便断了对家业的继承,让哥哥安心,让父亲放心,我自己嘛,也过得舒心。”

    卓思衡听后心情纷繁复杂,只觉人心多窍,加上世事无常,都是极难琢磨,想了想后还是决定问个彻底:“所以你父亲从前有打算想要你去入仕,也是为此么?”

    “是的。他早就看出这个苗头,想要极力挽回,先是哄我入仕,我那时年纪轻,不愿意浪费人生,他又舍不得真硬扭我的意愿,只好让三叔带我去瑾州,离建业略远一些,以为这样能教我们兄弟多点距离也少些矛盾。”宋端望着远处正坠入海面的夕阳,幽幽说道,“我到了瑾州,也是不学无术,其实本无所谓,但我三叔自幼看我长大,担心将来……我会吃亏,于是紧着督促和安排我学些经商的本领,他必然没少拿这件事麻烦大人吧?不过大人每次的劝说都点到为止,我心中是很感激的。”

    “所以你后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是为了家人么?”

    宋端这次非常坚决的摇了摇头:“不,为了家人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便像我那天在接风之宴上说过的,我见你如此能耐,简直本领滔天,便有些不自量力,忍不住去想我若是在大人的位置,会否做得更好?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好胜心。这次就让我和大人比一比,看一看,在仕途之上,谁更有能耐造福百姓,谁更有本领位极人臣。”

    第103章

    自青州再往上游的海路因凌汛扰困,冬日再难航行,卓思衡一行人至青州宛阳城下船,改换陆路。

    江南步入东陆,寒意侵染多有瑟缩,卓思衡便一面吩咐慈衡和宋端添加衣物,一面自己打点行装,想赶在十二月的末尾入京。

    每至一处新地方,慈衡总是闲不住要到处逛逛,又听说青州是古齐鲁国之地,物产繁盛,宛阳城旧称临淄,千余年前便是商贸通达之地,她更要抓紧时间好好转转,出去买些物产带回家中。

    卓思衡则在官驿内写些信件,告知家中和亲友自己的行程、安排舅舅入京的事宜、去信到瑾州给潘广凌和陆恢再叮咛些自己路上想到的事项。

    这日他正写着一封给佟师沛庆贺他喜得贵女的信函,却见慈衡一脸诡秘地钻进书房,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叫了声哥哥,却没把话说下去。

    “干嘛吞吞吐吐的?”卓思衡封好信笺道,“是银子不够了?我再给你些。”

    慈衡摇摇头:“哪有那么多花银子的地方,我又不去买什么金银首饰,给姐姐买了几本书,给弟弟带了鲁地特产的胶墨条,给阿芙带些青州的名物木刻文玩,银子剩下好多,回去都交给姐姐。不过我方才出去,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和哥哥说……就是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罢了……可又实在奇怪……”

    “都说到这里了,那就说了吧。”卓思衡撂下纸笔,专心听妹妹说话。

    “哥哥,你还记得几年前我随你南下赴任时,在邰江上遇到的那户姓邵的人家吗?”

    “记得,他们借故闹事想拿女儿攀附权贵,后来被你却堵回去了。”卓思衡怎么会忘。

    慈衡挨着卓思衡坐下,神神秘秘凑过去道:“我方才出去,因想给快到咱们家的舅舅和表妹买两匹本地特产的绢布,又记得邵家是做本地布料生意的,所以特意去打听,准备绕开他家的产业,不买他家的东西。”

    说到这里,慈衡仍是面有不屑和愠色,仿佛不愉快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卓思衡笑了笑,要她不必多想,鲁缟与齐绢本就是青州特产,宛阳城哪里没有卖得?随便找一家就是了。

    慈衡却摇头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在街上也没看到邵家的招牌,随便找了家店问问,这才知道,邵家五年前便就出事了!”

    卓思衡一愣:“那不就是……我们刚到瑾州的时候么?”

    慈衡使劲儿点头:“我当时也算了,差不多就是咱们刚到瑾州的头两个月出的事,掌柜的和我说,邵家探亲归来水路转陆路的山道上遇到了贼匪,抢走了金银细软,好巧不巧,旁的人一概未动,只邵老太公和邵家大公子遭了毒手,一命呜呼。”

    “其他人都好好的?”

    “对,都是好好的,可……坏就坏在这了……”

    卓思衡明白慈衡的意思,他已大概猜到:“邵家那个老头和他大儿子没了,他家子孙又多,忽然这么大的产业摆在面前,想来全家上下立刻就乱了套,他家人行事的风格……兄弟白刃相向在父亲尸骨未寒时争夺家产也不意外。”

    “是的!大哥最聪明了!”慈衡习惯性地夸道,“就是那个……从前你给我和姐姐还有弟弟讲的什么齐国小白的故事!”

    “是‘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吧?说齐桓公尸骨未寒停灵的时候,他的孩子就开始争夺家业自相残杀。”卓思衡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啊……就记住个齐桓公的小名了是吧?”

    慈衡特别坦率地露齿一笑:“这种典故我能记得名字就很不错了!总之就是,邵家就是这样!”

    “那后来呢?”卓思衡无奈笑笑,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