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人之前同我说,你其实一直很喜欢工部这些机巧玩意儿,但是为了前途和更好研读工部所藏的书籍和以此为业,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读四书五经等应试之书,大人是否还记得。”
卢甘点头道:“自然记得,这确实是我的一点经历与无奈。”
“今后——我不敢保证这个时间是多久,但总归是有朝一日——像卢大人一样志在此处的后辈想要学有所用,就不必像大人一样曲线救国,而是可以直接参加正式的科举,因为未来的科举考试,将会添加吏学里的科目。虽说人们千百年心中对进士的崇尚与尊视难以更改,可如果能先让吏学几科和进士并驾齐驱,先使得实际地位与所获殊荣在同等标准,那人们的感官也会时移世易,有朝一日,定能出现我们所期待的情境。”
卓思衡一番话听得卢甘已是眼蕴热泪,他忍不住握住卓思衡的手道:“卓大人……我想替天下不出世的那些英才向你道一声谢,却也知道自己并无此资格,但我自己的感激却是足以说出口的。你所说的事哪怕我们二人有生之年不得以见,他年他月若得实现,那我也可以含笑九泉,向你三拜而稽。”
“这话说得也太言重了……”卓思衡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也未必你我就看不见,眼下愿意来吏学的学生其实并不少,很多人受世俗眼光的制约不敢迈出这一步,等到第一批吏学生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或许事情就会按照我们的期许向前迈进一大步,之后的路便会好走很多了。”
这也是卓思衡自己的设想规划。
但终究只是设想。
不过只要计划在,他有信心一步步将计划变为现实。
二人的谈话在对未来的期许中结束。
卓思衡返回国子监,而卢甘工作结束后去赴朋友之前的邀约。
靳府因迎娶过郡主,有种和主人身份官职不匹配的富丽矜贵之感,靳嘉也是完全没有架子的半个主人,他父亲如今还在外放当中,家里便是由他暂管。看见以前工部的老友应邀前来,他直到门前迎接,二人从前在工部时便说得上话,后来互引为知己好友,即便如今不在一处常见,却也时常到彼此家中做客走动。
还未到晚食之刻,二人便在靳府花园里闲逛谈天。
“今日卓司业来找过我。”
“还是为吏学兴建的事么?靳嘉好奇道。
“是,但不单是建造之事。”卢甘说着说着说到了今天发生的事,将二人对教习书本的考虑对话告知,然而他牢记和卓思衡的约定,并未将最重要的那个秘密告诉老友。
靳嘉听完沉默一会儿道:“之前我担心他做事操之过急又手腕强硬,引发朝野震动实在是会殃及池鱼。不过这一个月来卓司业当真稳健,没看他再做之前那些出格的事,之前许多的举措也都桩桩件件朝稳上行。我之前同你说得忧虑一下子成了庸人自扰的杞人忧天了。”说完他不忘自嘲般笑笑。
“乐宁你个性温和体仁,不喜争端,遇事只想调和,不知你有没有后悔为官的时候。”卢甘直言不讳道。
“自然有了。可想想自己也算读书多年,若真的碌碌为为,那也是愧对父母的厚望与自己的期许,那些不快和愤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靳嘉笑道。
原来天下的人都是这样,卢甘回味起卓思衡的话来,更觉其中深意仿佛可以解释所有人求取功名的动机,只是他眼下所想却不能告知挚友,只好闷在心中自己品味。
“不过说到卓司业其人,他确实比从前变了许多……”靳嘉忽然道。
“我从前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其人。你与他是同榜,自然知道更多。他从前难道不是这般急智聪颖么?这些是他为官这些年所锻炼出来的品格?”卢甘听了实在好奇,忍不住打听起卓思衡的过往来。
靳嘉却为难得摇摇头:“我……不好说。当年第一次见他是会元的群星宴,唐家人寻衅滋事,他也是应对有度,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有一点过于宁静和淡泊了,好像所有人谈论得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自打瑾州归来,我觉得他似是有了极明确的目标,做事针对性愈发强了,且手段也带有从前未有过的刚硬之态。虽说人还是那个清允平和的君子,不过柔中的刚毅同百折不挠倒是让人印象极深。”
“我只觉得他很神秘。”
“神秘?”靳嘉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卓思衡。
卢甘点点头:“他好像有双居高临下的眼睛,看到的事物与我们是不同的。他所呈现给你的世界也有异样的光彩。然而当你想要了解他时,他却好像将真实的自己隐没在迷雾当中,只偶尔透露出他希望你看到的自己。”
靳嘉仔细回味卢甘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他想想卓思衡在官场中的生活环境,若不是这样,怕是早就已生涯尽毁,不比他爷爷和父亲好到哪里去……
通往权力的道路,总是需要一些代价的。
靳嘉忍不住这样想着。
“表哥……卢大哥也在?”
打断他们分析卓思衡其人的是虞芙,她正身着入宫时才加身的宫装,似是急着出门。
因为卢甘是常常往来靳府的人,虞芙见着也不意外,很是亲近得打了招呼。
“一会儿不是咱们要同吃饭去,你这身又要去哪?”靳嘉问道。
虞芙难掩激动,声音都轻快的几乎飞扬起来:“我要去长公主府上道喜。”
卢甘和靳嘉对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于是忙道:“何喜之有?”
“《圣朝女史典》今日完书编成了!”
第134章
长公主府门前华驷盈门,倾盖如云,衣香鬓影摇曳行内,皆为道贺而来。
《女史典》编纂三年有余,大功得成之日,朝野亦为之震动。但官吏往来不便,大多遣女眷来贺祝,关心此书会带来的意动,毕竟这是圣上下旨编纂史籍,又是继往开来第一部 书写女子传纪史略的书籍,其意义不同凡响。
卓慧衡今日一早至长公主府上,见罗元珠一夜未眠,将最后一部分传赞批改过半,陆陆续续几个编纂也都至此,大家见今日或许能够完编,一整日未用整餐,只喝了些长公主使人送来的甜汤。
终于在将近傍晚时分,罗女史落下最后一笔,完成全部检校,几个女子见状皆忍不住落泪抱作一团。
长公主昨夜因同罗女史一道校对而感染了风寒,病榻之中闻听此消息,亦是欢欣而起,卧榻之侧侍奉她的绮英郡主也感慨自己只参与编书月余已深感力疲,今日乃三载之功成,实属不易。
应付前来庆贺的众人结束,几位女编纂官兴奋的劲头渐渐被疲累取代,罗元珠因整夜未眠,不免有些摇摇欲坠的虚弱,卓慧衡也是身体羸弱不足的,杨令华见她们样子都不大好,赶忙安排人扶二人入内休息。
内堂之中,卓慧衡闭目暂歇,却听一声深深的长叹。睁眼后,只见罗元珠自那双闭着的双目内落下成线的泪滴,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三年来的千辛百苦与厄难,罗女史最能体会。
起先编纂因朝廷支持又有长公主这一靠山进行的十分顺利。然而逐渐开始有编纂退出,理由无一不是说亲和成亲,家中都不希望其再消耗时间在此事之上,而希望她们能在成亲后相夫教子。
虽受封编纂时,众人都承诺不因婚嫁而废离职守,可压力真的到了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止事态的异变。女编纂们个别无法违背家人,虽万般不舍却只能都自请辞去,个别一两个负隅顽抗的,也架不住家中女性亲长祖母与母亲等人,接二连三至长公主处哭诉告访。甚至有一家祖母还穿上自己的诰命装束,要去皇宫叩问,天下哪有令女不嫁之理?
最终,这些抵抗者也都未免事态扩大造成朝野非议,回到了家中。
三年后的如今,史书编成,剩下的原班人马也只有罗元珠、卓慧衡和杨令华。
三人皆未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