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只是他,一番交谈下来,许多列席之人也都陷入一种惴惴不安的氛围当中,好像这次朝局的变化完全超出所有人所料。原本的试探却落了地,之前未能表态之人多少都有些疑虑和后悔,毕竟谁知太子今日的隆恩令人咋舌,这是从来没有在皇帝口中听过的赞誉。而越王似乎也备受关注,皇帝对其更是不吝赞美宽容有加,他又是要到军中去,其意不言自明。至于赵王……先前“花椒童论”的天纵之慧就足够让人惊艳如斯,而皇帝对幼子的疼爱也是但凡得见之人都无法忽略的事实。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难以抉择的处境。
对于众人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皇帝春秋鼎盛,看起来还有足够时间让他们入注择选家族未来的荣光和命运。
似乎是感觉受到氛围的变化,皇帝适时命人端上佳酿,又用言及他事的言语安抚众人道:“今日朕深感为父之足,请诸卿同朕把盏。”
皇帝赐酒,众人莫敢不从,纷纷起立而侯,侍女则自侧小阶捧瓶依序而上,将御酒琼浆奉上。
杨令显和卓悉衡两人和一众世家子弟本是来进上菜肴的,却因为皇帝提及他们不能擅自离去,就在前排的黄金位置听完了人生第一堂风险投资课与政治课。许多年轻人都还是云里雾里的,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学到的理论无法联系实际,只能饮下皇帝的赐酒,再混同众人乌泱泱得令而下。
离去前,卓悉衡小心看了眼还被留在皇帝身边说话的哥哥,心中怃然道:这就是哥哥每天过得日子么……
皇帝似乎也很满意今天的成果,他非但没有要卓思衡回去座位上的意思,反而是又叫来高永清和虞雍,为三人赐酒说道:“你们虽仍是朝臣当中的青壮,不过有朝一日定为朕之股肱。朕的儿子们开府后都要入朝理事,老人家的话年轻人未必爱听,但你们提点或许能对他们多有裨益,今后还请多照拂朕的这两个孩子。”
这话已是知遇重托和礼贤下士至极,三人都心感惶恐,谢恩感戴,共饮下御酒。
第三轮酒又是同贺皇帝得子有德乃是天伦眷顾,众人再度起身,侍女重新添酒,这次后宫诸人也都起身同祝,上下内外皆是熙熙融融笙磬同音。
卓思衡终于松弛了神经,今夜大概就到这里了,祝完这一轮酒,行宫暂歇一日,明天就可以返回帝京,官员在水龙法会后都有三天暑休,各个衙门分轮,不知道轮到国子监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夏天都过了……
不过可以在这三天里和家人一道出游,去哪里好呢……
他正想着,耳边响起众人饮酒过后谢恩的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卓思衡也跟着一道俯首。
可抬起头的瞬间,他却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哼,紧接着是杯子碎裂的清脆细响。
卓思衡抬头看去,方才松弛的身体顿时僵硬如石,浑身血液同时凝固。
猝不及防的尖叫在这时伴着凄厉的话语喊响炸开在每个人的耳际:“贱妇!纳命来!”
声音是一个方才奉酒的侍女所发出,而此时,她已经将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匕刺入皇后的腰腹当中。
夜空冥冥,血倾如注。
第143章
瞬间的惊惧酝酿出风云突变的雷霆,卓思衡当机立断,比任何人都快一步扑向刺客!
脑海里有一种突发的直觉,让他认定此事和太子公主遇刺有关,若两事有所隐秘,那控制住刺客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可是卓思衡所站的位置终究离尊坐存在距离,他反应再快也难以企及,眼看刺客的第二刀迅雷不及掩耳即将刺下,而其余反应过来的侍卫皆已一拥而上,却仍不能及。
“母后!”
这时,一直坐在皇后斜侧的青山公主扑了出来。
她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刺客,空手去格挡匕首。
然而皇后和皇帝坐在一处,她的血已溅在已完全愣住的皇帝的身上,刺客被撞倾倒,及时稳住身形,再回头看去,公主已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整个人牢牢抱护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躯,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得露给刺客。
刺客反应极快,并未莽撞再刺,此时却听一声铿锵之音,原来是卓思衡已至身前,以手劈其腕,匕首应声而落,虞雍也紧跟其后,其人本就是武将,动作自是比卓思衡快一些,后发制人,已是准备将刺客制服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放弃去浪费时间拾起匕首,拼尽全力,转而弯腰躲闪卓虞二人的携力夹击,顺势举起皇帝案头太子所献的鱼汤,在她被制服的前一刻高高举起,全力向皇帝头顶砸下。
皇帝并非反应不及,他原本此时已自震惊中激发求生本能,亦有时间躲避,然而吓傻了的赵王就在自己臂弯之中一动不动,他几乎毫不犹疑,以身躯隔开刺客和幼子,紧紧抱住了年幼的孩子……
只听见鸣金碎玉一般的破裂之响,皇帝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在越王和太子的疾呼声中犹如融化的冰山一般倾颓倒地,他和皇后几乎横陈一处,两人之间汇成不知究竟属于谁的道道鲜红涓流。
几乎同时,刺客被卓思衡和虞雍一道压在了案头上。
尖叫和哭泣、号呼和求救……耳边只有这样的声音在不断充斥……
言笑晏晏转瞬之间成了修罗地狱。
“护驾!”
卓思衡听到高永清的声音在大喊。
侍卫原本皆列于台阶之上,此时赶到虽已极快,但本就有一定距离又事发突然,仍是未能来得及保护皇帝和皇后,此时二人均已不省人事,倒在血泊之中,连他们亦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顿时众人都已无知该如何是好。
惊天巨变之下,无人真正镇定自若,即便如卓思衡,也短暂陷入了脑海的一片空白之中,可很快,他意识到此时必须冷静,接下来的每一个判断都有可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和未来。
“你的人马在哪里?”他疾声问正压制挣扎嘶吼刺客的虞雍。
“兵马司禁军三千,在行宫外沿布防。”虞雍也语速飞快道,“行宫内是殿前司执勤,大约也有一千兵马。”
“守住行宫,一个人也不能放走。”卓思衡不等虞雍回答,转头迎上此时才奔至近前的沈敏尧和曾玄度,两人的脸色已说不出谁更惨白。
“沈相,此时能调兵的也只有您了!”卓思衡这时候说话也顾不上尊卑礼数了,皇帝昏迷,虞雍能调动的兵马只有禁军他手上这些,可为保证事态,只这些是不够的,必须沈相用金鱼符曾调附近兵马防备帝京有变。
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皇帝此时是死是活。
沈敏尧看了眼不知眼下死活的帝后,微阖双眼须臾,再一睁开已惧意全无:“我去调枢密院在中京府的府军,守住此地,不许放出消息。”
卓思衡用力点头。
他转过身,眼前的混乱犹如滔天巨浪朝他扑来:
四散奔逃的人群里有公侯贵戚也有内监奴仆,高台下的禁军正朝上行,台上之人却拼命往下涌去,场面混沌不堪;
赵王因在皇帝身边最近的位置,全程目睹了惨剧,他被昏死的父亲护住压下,才七岁年纪的孩子,已是失声尖叫惧不能自已,罗贵妃一手扯着哭嚎着的更年幼的丹山公主,一手去抱已失去魂魄般的儿子,一双眼睛却绝望得看着皇帝,不住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