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和眼前这个五品官吏站在一起,跨渡今日尚未见岸的迷津。
于是长公主朝前一步,用恳切的声音朝众人道:“诸位都是我朝撑天柱地的鼎力之臣勋,否则怎能高座于此台之上常伴与陛下左右?今日之事犹如天崩,我亦与诸位一样忧悸惊心挂怀帝后圣体,但还请诸位明鉴,眼下刺客虽已伏法,却不知是否有同党共谋尚在暗处,若借此晦暗不明之际行事,可以跑得下这个高台,但真的能跑过大难临头么?”
长公主用强势的盱衡厉色镇住在场众人后,此时又换作忧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卓思衡看她如此游刃有余,也知不需要自己襄助,便准备去先清点内监和宫女的人数,谁知这时忽然站出来一人道:“长公主殿下,方才混乱之际,好多人奔踏推搡,不少老者妇人因此受伤,暂且先安置他们吧……”
一时又有哀哭之声悄起,长公主却也为难,因为所有伴驾太医此时都在帝后处,哪能分出一二来?
“殿下,此事交给我来,你可以信得过的随从在?”
卓思衡的声音不能更适时地响起。
“有是有,不知你要做何用?”长公主问道。
“我家小妹颇通医术,既是女眷受伤,派人让她来暂且看顾,既不影响救治帝后圣驾,又能避免诸位亲贵心绪不安。”卓思衡说道。
是了,长公主想起禅月庵观主玄蒲每每都对卓家三小姐之医术与慈心赞口不绝,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于是唤来近前女使,命其拿着自己的信物按照卓思衡的描述去寻找卓慈衡。之后再告知诸人已安排医者前来,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终于情形似乎是平静下来,长公主去到各人处与之交谈安抚,她当然对自己兄长的情况心急如焚,可也必须替其稳定眼下乱局,倒有不少有爵之家也是在军中见过世面,不但并未慌乱,反而协助禁军统筹局面,还暂且抓住两三个想要溜走的内监宫女。
“先将这些人关押起来,是不是刺客同党留待后续审问,不要教他们互相交谈。”卓思衡命令道,“你们将已经清点过的内监宫女名册交给我,再押人去。”
禁军应声领命。
比较混乱难查的是宫人,各家亲贵反倒好验,这样级别的宴会礼部都有完整的邀请与座次名单,只需一对便知此时谁在谁不在。可要是真的一个个去问去对,这些人可没有宫人那样好说话,万一起了冲突激起矛盾,刚维护好的情况又要乱作一团。此时卓思衡负责宫宴的礼部郎官也在,已是吓得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卓思衡走过去问道:“今日宴请的名册可在你处?”
本就是负责核验到场之人和安排座位的礼部郎官不安得点了点头,赶忙给名册交出来。
卓思衡扫了一眼,单看着上面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又将名单塞还回去,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一个方法既不创造麻烦,又能妥善保留证据……
高台之下偶尔传来一两声喧哗,台上之人不敢擅动,只紧张去看,卓思衡知道这样久而久之不是办法,此时押送逃跑宫人的禁军快去快回,他豁然睁开眼,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先是平静得听禁军报告完毕,忽然低声道:“一会儿我说什么都不许诧异,你只点头便是。”
禁军是训练有素的,却也没见过卓思衡这诡异的路数,可自己顶头将领要他莫不听从此人,也只能答应。
他还未及准备好,却听卓思衡忽然扬高八度声音道:“果真!太好了!真是皇天庇佑我朝帝祚啊!”
这声感叹极大,台子上所有人都被吸引着看了过来,他们立时猜到卓思衡的感叹可能与皇帝的情况有关,公侯之家莫不关切,但碍于长公主仍在,都不好敢在前面七嘴八舌去抢问,只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的每个表情和动作。
卓思衡快步走到长公主面前,带着满面的喜色和劫后余生般的感动朗声道:“殿下!太医传来消息,圣驾无恙只是暂且昏迷,只需调息将养即可康复!”
这下众人都听清楚了,所有人的心也都跟着放了下来,方才还在暗自揣测要不要派人回家中传信或许会有大变的人也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长公主猜到卓思衡此言可能有诈,因为在移走皇帝时,太医曾对她说了一句“圣体危急且难以预料”,怎么会这么快就传来好消息?可她是如此聪慧之人,只略一思忖便知卓思衡的用意,也硬是靠心中担忧逼出一丝泪光来道:“果真天佑吾皇天佑我朝。”说罢她转向众人道,“还请诸位暂且休息,待御驾苏醒,诸位今日眷顾局势之举必有封赏,到时再随我一道面圣谢恩。”
“快快收拾一下,请各位回位落座。”卓思衡适时吩咐宫人道,“先将座位整理干净,礼部郎官何在?重引诸位落座,还按之前座次即可。”
高台之上又忙碌起来,宫人连忙清扫满地的狼藉和混乱的位置,又扯彩锦将高座之上的血迹围住,留待之后勘察和避免旁人看到心滋恐慌,不一会儿,虽然台上还有很多杯碟碎片,但掀翻的桌椅座位却是都已恢复,卓思衡看在眼里,对礼官低声道:“你随我一起,按照名册上座次的安排一个个引人重新入座,你记住,不要多说话,若有空置的位置,拿笔标出,让我来处理。”
礼官赶紧点头,此时让他说话也是说不出什么的。
卓思衡想的办法就是这个,可以不用问也能借此清点人数,无论皇帝是否出事,他都需要一个在场人员的名单,是否有人逃跑因何逃跑,他都必须知晓。
这可能是所有人最后的线索和保障,如果有出事,自这些离去之人查起也会迅速百倍。
庭燎的油火都已重新填充,卓思衡亲自去引座,只一小会儿,他便让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这样看去,果然有几个位置已是空了。
长公主也将一切看在眼中,她一面佩服卓思衡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一面又暗恨这些人在她兄长生死未卜之际却做出此等不忠之举。
卓思衡见长公主的面色有虞,猜测是与缺席人员有关,于是上前去低声道:“殿下不要为眼前之事寒心,陛下其实……并未有消息传来,我们还是暂且稳住要紧。”
长公主只能忍住愤懑悲痛,沉重得点了点头道:“要将这些人留到什么时候?人数既然已经清点完,不如让他们回去,此处快教大理寺和刑部来查验并审捉刺客与其同党岂不更好?”
卓思衡明白长公主心急皇帝遇刺之事,暂且未能看清全貌,于是解释道:“殿下,暂时不可。这些人若是回去行宫内自家营帐,定将今晚之事传出,到那时流言就会四起,不说帝京,行宫就会先乱起来。虞都指挥使已带人去封锁此地,沈相也已去调兵前来,等到他们都归来后,我们才可以进行下一步……”卓思衡本想说无论皇帝死不死那下一步都将尽在我们掌握,可眼前之人是皇帝的亲妹妹,他怎么说得出口这样诛心伤人的话?只能将话语婉转得不能再婉转了。
长公主也明白卓思衡是为大局思量,虽仍是心忧难静,还得苦苦支撑道:“有劳卓大人了……”
忽然此时自高台下方传来阵阵喧哗,仿佛正有急促的马蹄声沿高高的几层台阶蹬踏而上,众人刚放下的心又都悬在喉头,均是起立朝下望去,只见庭燎所照之边缘外尽与天地相接的黑暗,不一会儿,急促的马蹄声就越来越近,直到一匹高壮黑马跳出黑暗,一跨便是半层缓步梯阶,再转眼马以是到了最高之处——众人的面前。
骑马之人正是虞雍,可他还未下马,从他的马背后忽然跳下来一个人。
“阿慈!”卓思衡看妹妹从虞雍的马上下来,惊异之余第一反应是妹妹是不是被劫持了,可看慈衡还背着个简陋的药箱,就明白她是赶来救治伤患在路上遇见回来报信的虞雍才有这趟顺路。
虽然奇怪,但卓思衡还是没有功夫再细想了。
“大哥,谁受伤了?”卓慈衡下来第一件事便问这个。
“没事,不必着急,是一些磕碰的损伤,你且看一看,宽一宽他们的心,其余的事我们回去再说。”卓思衡眼下已经没有那么焦虑,便让慈衡先见过一旁的长公主,“这位是长公主殿下。”他又替妹妹告罪道,“舍妹自幼长于乡野,疏于礼数,还请长公主见谅。”
长公主点头道:“无妨,且快去看看几位受伤的诰命,再为宫人查看伤势,你妹妹能来帮忙已是救此时之大急,礼数不礼数的哪有眼下大事要紧。”
于是慈衡谢过长公主,飞快跑去看伤,此时虞雍才跳下马,对长公主行见到的抱拳军中礼节道:“回殿下,行宫均已围住,但数千禁军人数尚少,不足以控制周围以保御驾安全,臣请去掉兵马司全部禁军前来护驾。”
“一去一回需要多久?”长公主知道禁军兵马司古坛场大营离此处并不近。
“先锋急行军前来需要半日,明日中午或可抵达,全部调动要再等一日。”虞雍回禀道。
长公主下意识看向卓思衡,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意见,长公主接触朝堂政治并不少,但唯独军权她从未有任何了解与染指。
卓思衡只在瑾州地方时接触过兵务,但在帝京做官也不得不了解一些基本,否则犯了禁忌就是无可挽回的大错。他估算一下时间,觉得虞雍预计没错,便对长公主说道:“曾大学士已经赶回帝京,他会告知中京府尹苏谷梁大人暂且关闭帝京城门并派遣中京府兵戍守,禁军无需协护京畿军防,可全力应急行宫。殿前司的人手已都在此处,唯有兵马司可以再行调动。在沈相归来前,最好先调来禁军以备不测。”
就算不是以备不测,也不能让禁军在原地待着,这样想着就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