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的话,父皇常赞二弟干练,最适合做这务实的差事了,我是万不敢揽来,又何谈责怪?”太子同弟弟讲话时总是保持的恰到好处的客气。一是他记得母后和卓思衡的叮嘱,收敛心气,不在不需耗神的人与事上过心,二是他和越王本就没有什么兄弟情分。
越王生母出身低微,早早离世,越王在太后膝下教养过一段日子,可太后胆小怕事,对皇帝和其家事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又以身体为借口将越王推脱出去,本来皇后是有责抚育的,可当时恰巧也是年幼的青山公主刘婉生了会传染的痘症,皇后日日照顾,连当时还不是太子的刘煦都搬离出皇后宫中,以越王的年纪也不好安排过去,皇帝的后宫里并无太多内宠,彼时罗妃尚未入宫,余下的一两人亦不适合抚育子嗣,最后只将越王刘翊送去到一位太妃处抚养,故而越王同其他兄弟姐妹皆是生疏。
越王听了这话生出几分骄傲来,也不刻意掩藏,自顾自说道:“那就好,没得伤了我俩的兄弟情分,岂不因小失大?代我向母后问安,我就不下马去到行銮里探望了。”说罢带着一众禁军打马而去,倒是杨真最后朝太子马上行了礼,才随众离开。
皇后的行銮车驾气派非常,不是小小一辆马车,外面的动静里面也听不清楚,刘婉只听马蹄声缭乱,凑到窗边想命人问问外面发生了何事,然而人回来却只说太子也不见了踪影。
……
卓思衡与诸位臣工一道骑马跟随在御驾銮车之后,中间隔着五百戴甲禁军,各个严正森然,仿佛有人骑马朝前一步就会被槊死当场。也对,出了这样大的事,明显回来时戒备与来时不同,单论巡逻的军士与频次就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卓思衡已经看到越王跑了三个来回了,每次都到皇帝御驾跟前弄出点动静,一会儿说什么要□□手先行,一会儿说要銮驾慢些别颠簸到了他父皇……越王像个从没被青睐过的孩子,忽然得了能支配玩具的权力,一时就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
还好太子不是这样的个性。此时大概他已经在和几位藩王世子打交道了吧……在行宫,他和太子互通消息没有那样多眼线,可回到宫中就不方便了,等到太子出宫立府,与朝臣交往更是要小心谨慎,不知道要怎么互通消息上的有无,又怎么能在暗中襄助桃子。
卓思衡生出的欣慰里又多了一丝忧虑。
“卓司业,可否说两句话?”
他那种老母鸡带崽的愁绪立时被熟悉的声音掐断,不用转头都知道这样低沉又不耐的声音是谁的。
“虞都指挥使有何指教?”
两个人各撤一步,出了队伍,骑马沿外道减速慢行,卓思衡好奇虞雍这时候找他干嘛,难道也是要互通有无?看来皇帝也给这小子出难题了,不然他怎么会跑来问自己。
“我的手下日前禀报,说你看过他们搜没的那封带有济北二字押花的信,可有此事?”虞雍目不斜视只看正前方,又是骑在戎州名驹高头大马之上,自有一股凌人意气。
“看过了。”卓思衡也不遑多让,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可我记得那日情急之下交你军中令信,没有说你可权宜收束紧急军情。”
“忘记了。”
卓思衡言简意赅的技术没有让虞雍恼火,他只是继续漫道驭马,忽得冷笑一声道:“你的胆子还是真大。”
“承让了。”
这时忽然自他们身后飞驰上一匹快马,虞雍和卓思衡都勒马停下,快马之上是一位虞雍的禁军亲信,那人见卓思衡在,便凑近低语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方才被卓思衡阴阳怪气三番还是沉着自若的虞雍却蓦得皱眉,满面不快道:“随他去,杨指挥使都不说什么,不必事事来问我。”
卓思衡听出森冷的语气来,心道莫不是越王插手兵马司禁军的调度了?这小子如今真的是骄傲,连虞雍都敢惹,谁不知道虞雍是眼下皇帝身边一文一武第一信将,别说军务,就连朝政皇帝也多问他的意见,越王干嘛触这个当口新贵的眉头?
不对……卓思衡转念一想,难道是皇帝真的要让越王去军中办事,所以他才想提前染指立威?
原本卓思衡以为皇帝在宴会上所说让儿子去军中历练,也就是去到自己近前殿前司晃悠晃悠,可如果去到真的在京畿有十万驻扎的兵马司,那意味可就不同了……
卓思衡思量之际,他觉得这件事果然还是得问虞雍,可看其此时似乎也没心思说话,正拨马欲行,于是开口叫住他道:“虞都指挥使不是有事一问么?就是方才所言?”
虞雍一副你原来不是哑巴啊的表情看过来道:“不然呢?”
也是三个字。
卓思衡觉得此人真是幼稚至极无药可救,但想想自己之前的行径,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算了,还是消息渠道要紧,他也不管虞雍的冷脸一张,只道:“既然问完了,那在下也有一问。”
“你说吧。”虞雍漫不经心道。
“陛下召见时,曾问我太子与越王二位殿下该当朝野内外何职何位。”
卓思衡这话说出口,虞雍就没办法三个字三个字的报复了,他先是一愣,随后咬牙道:“莫不是你上谏陛下要越王殿下到我军中历练?”
果然,卓思衡对自己的政治敏锐度还是自信的,当然虞雍肯定也不是白白透露给自己,看来这小子是很想搅黄越王这件差事。
这倒情有可原,平常人谁也不希望身边跟着个碍手碍脚的皇子,指不定哪天再把令国公府卷进风浪里去。慈衡之前总在虞芙处姐妹玩闹,也听了不少令国公府上的琐事,虞老国公眼下是不行了,他又只有虞雍一个儿子,又有军权又继承爵位,虞雍的前程用鲜花着锦形容半点也不过分,这么好的来日,他其实完全可以等着继任者来讨好他,而不是他去讨好不知是谁的继任者,押宝这件事对他来说倒是赔本生意,坐待来日却稳赚不赔。
“我要是说了这话,今日就没命同虞都指挥使你走在这里了。”皇帝身边混的人哪能不知道这位九五之尊的脾性,卓思衡干脆直言道,“二位殿下如今都因遇刺而惶惶不安,我请求陛下暂不要急急派遣差务,若要安排,也先让二位殿下执理些宗室庶务,其余回宫再议。”
关键时候,还是得靠实话来套实话。
“二位殿下都因遇刺而惶惶不安?”虞雍忍不住冷笑,“怕是只有太子殿下如此,另一位我看还挺快活的。”
这话也就虞雍有资本敢说。他也确实没有说错。
如果太子按照卓思衡的吩咐,拒绝立府和差事表现得哀痛且战战兢兢,那么皇帝眼中这个儿子不说别的如何,至少孝顺是做到了不能更好。可看越王这架势,好像总算逮住了机会,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要知道这机会是他亲爹脑震荡换来的,最起码也该低调行事以示惊忧不安才算有些见识和城府。
不过这也说明越王背后的人并不在他的身边,他手上的剧本内容有限,在应对突发事件时便只能自作主张地昏招频出了。
好,第一个线索卓思衡收集完毕,于是他又道:“我虽不喜你为人处世,但我们两个的妹妹是挚交,我又和靳兄有同榜之宜,所以不得不说一句,若越王真去了你处,你勿要同他使这脾气,疏不间亲,他做事再不规矩本分,后面也有人为皇室颜面来撑腰。”
虞雍听了这话竟也没发作,更没愤世嫉俗地嘲讽一二,只道:“那日陛下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比你清楚要如何回答,只是陛下自己拿了主意,我再怎么推也是推不掉的,太过激烈反倒招致疑窦,不值得。”
原来皇帝也问了虞雍的意见,卓思衡思忖片刻道:“然而太子的差事还没落地,先让越王如此张扬……现下大臣们顾忌皇帝的身子不会多言,可回去后怕不是要上疏直言幼于长先有失礼法?”
“那就是你们文臣要操心的事情了。”虞雍不咸不淡地说道,“我们武将只有自寻死路时才会议论这种事。”
“但越王到了你营中,你真打算将军务交出去些么?”卓思衡不信他内心真像表现出的那么平静,于是使得话题直击要害。
“自然不会,陛下说是历练,那就从士卒做起……不过我手下的士卒可没有那么好当。”
卓思衡心中有数,要么是虞雍掩饰得太妙,要么是自己太蠢,显然前两者都不大可能,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就是越王根本没在虞雍这里铺垫。越王背后的人似乎也没和虞雍打好招呼,本来很好的差事,看来要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了。
而虞雍主动说这些也不是他心直口快,能看得出他也挺希望这个消息通过卓思衡这个文官的渠道透出去,好让朝野上下议论一番,给皇帝施加点压力,好甩了这个破包袱。
妙啊……
卓思衡看出他的心思也没点破,毕竟他们这个谈话虽然依旧是互相看不顺眼,但也算完成了互通有无的目的。
虞雍也不再多言,以军务为名向后巡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