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人只是一愣,可听说还有救,忙道:“卓……贤侄,你有办法?”
“有是有的,不过此事既然已到了中书省,不拿出些错处来给他们说道是不行的,但姨夫你的罪责说白了不过是被连累,我想办法让亲长的连罪去掉就是,只是一个管教不严的斥责是一定会下来的,但是相比丢官,罚俸惩斥已是最小的了。”卓思衡这时候倒像是个温情安抚长辈的好外甥,扶着范大人坐下,范希亮跟着上前给父亲倒了杯茶。
范大人方才以为已是绝路,此时柳暗花明,顿时也顾不上面子,直道:“若是需要打点的地方,让希亮与你一道。”
卓思衡心想好事你可想不到你这个儿子,却也忍着气含笑点了点头:“为了表弟和姨母,我也会尽心竭力。”
一直无人应理的范夫人忽然哭着膝行到丈夫身前大哭道:“老爷……可怜我没个好姐姐,也没个好外甥,难道我的儿子就该死么?你得救救他啊!”
范大人自己安全了,便也想到了孩子,忙道:“那总不能让希明真的就一辈子……没有仕途啊!”
“这也不是不行。”
卓思衡又一句话燃起了满堂希望,然后,他用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一字一顿道,“可是我也说过了,这件事上面的意思是必须找个有罪的落下,总不能案涉科举又带上了本届主考的声誉,如此触了圣上的逆鳞还想全身而退,实在荒谬。希明他已被同行的供认为带头者,被捉拿归案的骗贼也说希明以刀刺之,中京府定案的人证物证俱在,永不入仕这罪责是推脱不了的……也只有一个办法能免去。”
“是什么?”范希明急不可耐上前一步问道。
卓思衡似有不忍摇了摇头,看向范姨夫,沉声道:“那就是……范姨夫可以自请管教之则罪大,愿意辞官谢罪,且请容许希明改过自新,面壁思过避得近两次科举,而后再入考场,光明正大一雪前耻。”
第168章 雨过横塘(五)
这是来的路上卓思衡没有同自己讲过的,范希亮也是一惊,可他为官多年也是耳聪目明,不似父亲只在清闲差事混日子,他立即发现里面的漏洞,见父亲近乎扭曲焦灼的表情,心下不忍,正要开口之际,却撞上卓思衡近乎警告的严厉目光。
他立刻将话咽了回去,瑟缩回一旁。
范希亮还没被卓思衡用瞪政敌的眼神看过,一时吓到,半晌说不出来话,趁这个机会,卓思衡趁热打铁道:“当今圣上慈父情怀,最怜父母之心,若能如此,我便有十成把握能让希明不至于永绝仕途。”
这是实话,皇帝最近特别喜欢父慈子孝的话题,每每听到都十分受用,听说最近翰林院侍诏们抄的实录也渐渐变成天伦和睦对治国之道的成辅之用,比卓思衡当年抄得还要枯燥。
但于眼下说出来的这些实话,也不过是编造的虚张声势,可是却非常有用。范希明母子仿佛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两人跪在地上扯着范大人的衣袍下摆,泪涟哭告。而他们哭得有多凄惨,范大人的表情就有多难看。
范希亮看着眼前混乱的这一幕,忽然意识到表哥的目的。
他是想惩罚自己的家人。
自私刚愎的父亲只会选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尊严,即便再溺爱弟弟,父亲最爱的也始终是他自己罢了。
一旦这样选择,虚伪的父子情谊夫妻轻易都将在利益面前无所遁形,曾经建立在范希亮自己痛苦之上的所谓亲情也将顷刻瓦解。
看着面容平静且默默注视这一切的表哥,范希亮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个至亲身上原来有一种他从未曾得知的强硬和阴狠,可是,他明知自己该觉得是错,却仍是自心底生出一股或许绝不该存在的感激之情。表哥是为了自己在做这一切,要是他这个时候软弱下来,如何对得起表哥?
可是,这终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范希亮努力搜寻一种能既不破坏表哥的计策又,暂且安抚家人的方法,可是比他头脑更快的是人为自己打算的心。
这次惊到他的,反而是旁人的巴掌了。
范希亮第一次见父亲打弟弟,比方才自己下手时周遭人的反应更为震撼,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今天被两个从没打过自己的人打了两下的范希明已是彻底傻在当场。
“孽畜!逆子!悖忘祖宗的混蛋!我教养你有什么用?反倒累及全家!罢了罢了!免得叫你以后走上仕途,那时再害我家就是全家性命了!你且好好在家思过!等到以后……”范大人看一眼卓思衡,转过头来再看儿子道,“将来让你卓世兄给你在国子监的吏学谋个吏员的前程。”
范希亮当即色变,想开口制止父亲拖表哥下水的话,谁料他继母先他一步,失声惊叫道:“吏学?你是说当吏员?老爷!这可是我们的儿子啊老爷!怎么能让他去做这种卑微低贱的差事去?你不是常说明儿是要有远大前程的么?你怎么能弃我们孩子于不顾啊……你如何对得起曾为他谋划的前程……你再想想办法啊……”
范大人在家中从来将面子视作最要紧事,听到夫人在外人面前如此说又败露自己的无能,又只能像从前一样以暴怒来掩饰无能与局促,跳起来推开范夫人道:“无知蠢妇,休要再言!”
范希明听说自己要去做吏员,惊慌也变作愤怒,在轮番刺激下切齿扬声道:“我不去做什么狗屁吏员!不做官就不做官了!反正跟着越王混,今后他当了皇帝,我们这些伙伴也能混个爵位!”
“谁当皇帝?”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面前一道阴影遮下,只见是卓思衡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站在他面前,用玩笑般询问的口吻,轻轻地说道。
卓思衡背对其他人,旁人都看不真切,只有范希明觉得这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就好像是要攻击的毒蛇在靠近自己一般。他吓呆了,自知错言,朝后退了一步,谁知只退到一半,脸色已是苍白的范希亮自后扭住他胳膊怒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还不从实说是哪里听来的!”
范大人也跌坐回椅子上,被儿子的话惊呆,他再久疏政务,也知此言危险程度比此时儿子身上的罪过要大千万倍。
唯有范夫人不知利害,见卓思衡和范希亮逼迫自己儿子,立即自地上七手八脚跳起,冲上去扯住儿子护在身后,梗着脖子道:“什么大逆不道?越王殿下早在前年就同明儿结识,好多京中子弟都是越王的座上宾!殿下欣赏咱们明儿,是看得起咱们家!你们别在这里眼红!等我儿子功成名就那天,我们娘俩定不会饶了你们!”
范希亮再急也不能去拉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质问她,此时只有气到手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比他更崩溃的则是范大人,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颤颤巍巍站直,但又跌坐回了椅子。
“大人。”卓思衡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也不再追问,只恭敬向范大人施礼道,“您听得清楚,无需赘述,这样的话如果说出去会是什么光景,您心里比听得会更明白。范家家事我无从过问,还请您亲自处之,只有一样,我此次前来想拜谒姨母灵位,还请命表弟引路。”
范大人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他坐在椅子上虚弱摆摆手,卓思衡也不等范希亮回过神,就拉着他退出了内堂。
范希亮走出两步,只听身后内堂里又是砸碎瓷器又是哭叫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动了手,他驻足转身欲回内去劝,却被卓思衡拉住了胳膊。
“他们一家三口阖起门来,关你何事?”
表哥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诡异的冷静,范希亮浑身一耸,半晌,整个人松垮下来,点点头,领着卓思衡一路沉默,来到供奉亡母牌位的小佛堂。
这里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打扫,积满灰尘,上贡瓜果均已灰败萎缩,范希亮重新引燃的蜡烛照亮了他悲伤的脸,兄弟二人各引线香,上敬叩拜。
檀香柔缓且仿佛能包容万物的延绵气息似乎让时间都显得慢了下来。
卓思衡正跪后九次长叩,柔声道:“姨母,外甥思衡终于见到您了。我家一朝沦落,亲眷尽绝,唯有您挂怀心忧,那些你寄来的衣衫,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人仍有留念,多年以来若非你和表弟始终接济,无数寒冬不知我家孤苦儿女如何度过,如今我们已能照顾舅舅且直立于天地,还请您于九泉之下安心与我娘再为金兰,继续嬉乐于老家的莲池畔……”言至此处,卓思衡眼眶已是湿润,许久才道,“我与表弟,是母亲和姨母一样的骨肉血亲,我们定会风雨相携,无有断绝。”
他说完久久不能平静,心道也希望今日自己所为,能稍稍告慰姨母您在天之灵这些年竟眼看表弟如此受人欺辱却无能为力。
范希亮听着早已低低啜泣起来,他努力自抑些许,才稍稍平息,待到卓思衡结束叩拜,他也一道起身,而后望着母亲的牌位缓缓说道:“我有随身带着一个母亲的牌位去到各处赴任,我心想,母亲是必然不愿意留在这间从不是她家的宅子的,或许她在此间……从未有过任何美满。”
卓思衡并不打算以言语哄慰表弟,他径直言道:“表弟,你已为人夫,而我即将为人夫,我们其实心里都清楚,以你父亲的个性和种种行径,当年姨母的日子只会过得比你更不如,怎会有美满可言?”可他还是在此处顿了顿,又道,“但姨母抚育你和期盼你成长的岁月,还有回忆与我母亲同咱们舅舅一道嬉戏读书的时光,定然还是会让她心生慰藉。”
范希亮本就是努力忍耐情绪,听过这样的言语,再是绷持不住,也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只扑在表哥的肩怀之间,嚎啕大哭,这些年的委屈和悲伤,似随眼泪般一朝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