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瑞顾不上回答卓思衡,他只看了一眼,便用警告一般的眼神示意勿要开口,站稳身形的第一件事,便是转过身去,自门内扶出另一个颤颤巍巍的伛偻老者。
“那个不是……白大学士?”
有学生家里父祖为官的,认出了白琮,众人一惊,纷纷看去,只见身着紫色官袍的老人果然有些面善。可白琮白大学士是本次省试主考,却被如此押解出来,到底是出了怎样的弊案?
白琮已是年届古稀,不出几年便也该致仕,他又是当朝大学士,素有文声清望,今日竟卷入最令人不齿的弊案中去,又于大庭广众之下带铐押解,已是将读书人的斯文扫地,加之他年纪在此,如何消受?白大学士刚一出来便看见众目睽睽皆朝他看来,立刻血气上涌,晃晃悠悠险些未能站稳,加之身后禁军甲士逼催,前又有人拖拽锁链,更是恍惚羞惭之间几欲昏厥,还好有姜文瑞在前和其余官吏在后拥簇搀扶,将他护在当中,才让白大学士没有即刻倒地。
卓思衡但见此情此景,如何不心急似焚?但他急中未失冷静与理智,亦知此时不能太过冒进,他一面敦促陆恢快去快回,一面寻找那个关键人物在何处。
越王昂首自贡院门内走出,大步流星,呼喊禁军道:“将这门封上,不许里外相同,直到此案水落石出,违令者斩!”
有些人家里有考生在内的,已是肝胆皆惊手足无措,不知里面情况如何家人如何,若一直关押下去,干粮吃完了案子没解决,又要如何,此时十一月深秋之夜何等寒凉难耐,考三天强忍也便罢了,可要是多上几天,那一众考生该如何消受?
卓思衡也有至亲在内,如何不急,可他看见越王耀武扬威的架势,却觉奇怪:为何越王要如此大张旗鼓?若真有弊案,首先当做的确实是控制贡院,封锁待查也无可厚非,但若要提审涉案官吏,先禀告圣上后由大理寺与刑部自贡院内会审不是更好?兴师动众在众目睽睽之下押送官吏,一个是舍近求远,一个是于理不合,除非越王的打算就是要更多人看见。他或许根本没将解决问题放在首位,而是给此次突发当做自己的阶梯和契机,才故意昭彰还未定性的功绩。
锦衣玉食养出的小人得势。
卓思衡压抑怒火,理清思路,在姜大人和白大学士被押着走出重围时,步上近前说道:“二位大人,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什么下官可做的么?”
姜文瑞怕连累卓思衡,只是摇头教他快走,白琮见昔日属下,又加之今日受辱至此,心中委屈,竟有泪意涌上,颤抖啜泣道:“云山啊……你,你去叫来沈相,一同面圣,我们……我们实在是……”
“卓司业,还请避嫌让一让罢。”
白琮白大学士的话被越王粗暴打断,卓思衡神情微漠冷冷看过去,说道:“越王殿下是要押解朝廷命宫到何处去?”
“自然是大理寺典狱。”越王轻蔑道。
“敢问几位大人因何获罪?”
“本王收到隐报,此次省试有人泄题于外,一众试官都不能脱去嫌疑,且先押再审,莫非卓司业有何异议?”
面对越王近乎挑衅般的言语,卓思衡心火炽烧但面若井波,只轻轻一笑,似寻常谈话般慢条斯理道:“越王殿下深受圣上器重,身担贡院禁律要职,所行所为皆无不妥,然而殿下也说,众位大人皆有嫌疑,我朝律法,非罪不可以枷链上士大夫,那为何殿下还捆缚以铁链,令圣上所器之朝臣在光天化日之下受斯文之辱?”
他谈吐清雅依旧,没有半分急躁至显的混乱,却处处直击要害,将越王所行不当有违国法之处广布于众耳,越王的脸顿时赤红而绛,面露怒意,却不好当众发作,环视四周,皆见狐疑与鄙夷神色,他心中恼怒,却根本想不出反驳话语,又恐难以服众,最后只能冷冷道:“那就先解开诸位大人便是,但这典狱他们是必须要走一遭了。”
这句话犹如警告,可卓思衡却浑然不觉,他看着十余名官吏的锁链被除去,心中的石头却仍紧紧压住呼吸。
“且照顾好白大学士。”卓思衡只能吩咐同行的年轻官吏,再在此处辩驳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入宫面圣。
白琮已是落下浑浊泪滴,又仍顾及斯文,不肯以袖拭泪,只被搀扶着走远,姜文瑞满面忧色看向卓思衡,示意他快些离去,自己也急忙跟上。
越王自是不再理卓思衡,他神完气足,仿佛没有刚才被质问的窘迫,潇洒上马,引着亲卫禁军拨开人群,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让吏学生回去读书,自己则也返回国子监,骑马入宫。
可是刚到宫中,胡公公便告诉卓思衡一个噩耗。
“陛下缘何突发宿疾?”
“今日陛下去看赵王,原本好好的,可谁知赵王忽然又……”胡公公不愿将皇家隐秘说与人听,但一想水龙法会当日还是卓思衡找来妹妹救治得赵王与丹山公主,哪有他不知道的道理,便只能叹气道,“赵王他又抽搐起来,陛下被赵王那甩开的小手打中了额头,便又昏倒过去,眼下还没醒来,太子如今正在侍疾,太医们皆在左右,处理政事是不能了。”
卓思衡心道怎么是这个时候!可他没有办法,又不能去揪着皇帝领子晃他起来收拾另一个混账儿子,此时也不好让太子离开床前主事,思来想去,只有两条路走。
不管哪条路,他都得和沈相见一面。
沈相得了陆恢的报信,不一会儿便自中书省入宫,卓思衡已在大臣候职的堂屋里等待多时,二人见面匆匆行礼,卓思衡将皇帝眼下的情况和贡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沈相听完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本就因为水龙法会那日连夜奔波操劳大病一场,后又未得安歇,入秋后更添咳疾。此时他用绢帕掩住口鼻,重咳几声,才开口道:“圣上不能裁决,便等太子得空再问,只是此事太子也不好和自家兄弟唱对台戏,若圣上苏醒后得知,也会怪我们做臣子的不能分忧。”
沈敏尧是了解皇帝的,他不愿让卓思衡也夹在中间为难,索性将话挑明。可这科举中断了,将近五百个考生还羁押在贡院里,此事也无法再拖下去。
可即便是他,想要压制越王,也无法逾越身份的鸿沟。
卓思衡在来的路上便有了打算,他此时也直接说了出来:“太子殿下和沈相您出面皆是不妥,不若让长公主去问清缘由,我们心中也好在陛下醒来之前草拟好应对,长公主殿下深得陛下信任,只是过问而不发号施令,我想无人会反对。”
沈敏尧沉默后,也只能点头道:“由长公主过问几句也确实不算僭越,若能略有转圜,先查清真相才是当务之急。”
卓思衡急于查清真相的重要原因,是担心越王为自己扬威立功急于求成,致使众人蒙受冤屈。而皇帝,未必就会为几个大臣去真正惩治自己儿子的。
“那就由下官出面去请长公主殿下鸾驾。”卓思衡不愿沈相为难,主意是他想的,事情也自当他来做,况且他心中并非全无计谋,虽不能说是万全之策,但也绝不会让所有人坐以待毙。
沈相看着卓思衡的眼睛,沉声道:“云山,我且问你一句……你知道自己所为之险要,是么?与皇子为敌不同于你过去与朝臣相抗,除非一种情况,否则圣上是绝不会站在你这一侧。”说罢,也不只是急切还是担忧,沈敏尧再度连咳不止,几乎是要将呼吸自体内都咳出一般,整个人绷紧后,脸色铁青,卓思衡赶忙倒水并抚背,直到沈相渐渐止住咳嗽,他才开口:
“多谢沈相提点,下官自然明白在做何事。我自然不愿开罪殿下,可我若不来出面,此事发展至何等地步皆不可知,白大学士曾在翰林院对我多有提点,姜大人更是我的恩上,我的弟弟和亲人还关在贡院当中,我不能独善其身,势必要奋力相搏。”卓思衡当然知道这一种例外是哪种,他顿了顿后说道,“不论是何人妄图以自身私利冒犯国法,我都有办法让他骑虎难下。”
第175章
“卓大人,上次你也是要我主持大局,但情况不同,此次事涉朝政,又兼科举弊案此等重事,我若出面,岂不是逾越了皇亲同朝议的限界?只怕那时遭受非议的就不只是越王这孩子,还有我也难逃其咎。”
长公主听了卓思衡的意见后深觉不妥,她倒不是一味躲懒怕事,而是这事根本轮不到她管。
卓思衡早就料到长公主的这番说辞,他也准备好了辩答:“长公主殿下,圣上龙体欠安之际出此要事,朝臣理应分忧担责,此际沈相已着急大臣于中书省议政,但朝臣如何去与越王说论圣体欠安之际不宜动用兵权这样的话?现下贡院已围,涉案官吏皆已捉拿,但越王殿下弄出的响动越大,各处的猜疑也越多,若在圣上无法临朝之际人心浮动,沈相与微臣皆觉不妥。但此事该由圣上所信赖之亲眷去说才妥当,毕竟若真朝臣群起言之,越王殿下治事之心难免会有挫折,但生怨怼就不好了。可如果长公主殿下以姑侄身份好言相劝转圜一二,想必圣上苏醒后得知,也会稍有喘息再做布置。未免天家子孙与朝臣结怨,还请长公主为圣上分忧。”
真正说动长公主的,是兄长此时无法临朝的身体情况,和会造成人心浮乱的禁军调动。她最了解兄长,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任事态随意升作紧迫,皇上的施压手段总是巧妙而恰到好处的,要真因此朝臣与越王结怨,到时候难做的是自己哥哥,该如何在平息非议和亲生骨肉之间做选择是道难上加难的苦题。
这样一来,她就必须站出来先避免事态恶化至无法收拾了。
“卓大人,你总能找到问题之关窍,说服想要说服的任何人。”长公主微微一笑,旋即起身道,“也罢,终究也是家事,我若坐视不理,旁人会说天家没有担当,只是有一样我必须向卓大人说明,我此行劝说,是不希望侄子之为引发非议致使皇兄两难,绝不是言涉乱政妄自弄权,还请大人与我同行,为我做个见证。”
长公主是如何缜密的人,当然不会落人口舌,卓思衡自己出的主意也做好分担的准备,直言笑道:“谨遵长公主谕令。”
其实长公主也听到一些混乱的风声,她并非在朝中全无消息,今日贡院一封,她得知越王行径,便觉太过张扬,但终究是做了对的事且也是皇兄所交待的差事,略微过火不算错处。但听卓思衡将事情朝深处理清脉络,她又觉此事需要到此为止,提点这鲁莽的侄子,该当她做姑姑所为。
眼下,越王正在大理寺,此处已教禁军围了个严实,卓思衡随长公主鸾驾抵达时,已有不下三百劲卒在此,他心道,虞雍这小子别是故意为之,皇帝让越王统领些禁军护查省试,他就故意不干人事让越王随意调兵犯错,好甩掉这包袱。不过这思路倒是没错,和卓思衡的打算里多少有些不谋而合的意味。不过事情还没到时机,虞雍也是操之过急,武将,呵,再聪明也是一个德性。
卓思衡忍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