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33节(1 / 2)

留下一桌家人茫然不知所以。

    卓思衡饭吃到一半骑马离家,直奔中书省。

    中书省值班的官吏从来最多,因与皇帝商议机要,政事堂又设立于内,总有学士与朱紫官级每日候命,万一遇到急务,便可第一时间递入宫内,皇帝若有急事商议,也可马上找到人选。

    卓思衡名义上是来找前两年小范围考课的圣旨诏令留档,实际上却是翻找其他能佐证他想法的朱批。

    果然,在卓思衡不在中枢这将近一年时间,虽说皇帝身体不佳,但朱批数量却不见减少,甚至比卓思衡人在翰林院做侍诏时还更多了,有些奏章其实完全不用朱批,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地方的琐事,按照从前惯例,交由中书省省批即可。

    但为什么皇帝现在却要亲自过目并批示呢?

    因为他在害怕。

    就好像方才受慈衡启发自己所想,如果面对非常时期的非常事态,自己能力与权势不足,那就更要强调手段和谋略。皇帝从前是不大会用这种损伤他贯穿执政始终那份“仁下”之风的手段,变相的胁迫对皇帝而言多少有点掉价。

    可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的身体大概真是不行了,至少目前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安泰,但御医是如何私下对皇帝陈言的,他们做臣子的无非知晓。而皇帝自己清楚,并且他在这几年感觉到的力不从心也不会说谎,他想要将更多的权力握在手中,掌握更多人的命脉,好为自己所驱使,来弥补衰败身躯带来的恐慌。

    也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先人一步知晓下次考试的题目,总是有好处的。

    不过这张试卷,要他和太子一起做才行。

    但卓思衡也意识到,玩弄权术的同时,自己也会露出破绽,皇帝大概不会想到,考题会以这样的方式,透露给被自己……

    回到家中,卓思衡立即叫来弟弟悉衡,将今日皇帝所言一一告知,并叮嘱交待:“在皇帝身边做事,最重要的其实未必是谨慎,多听多学,他身上,有很多值得咱们效仿的东西,也不单单是皇帝用得臣子就用不得。”

    已经渐渐习惯大哥里私下会讲大逆不道的话,卓悉衡在这一年翰林院的磨砺也不是白白虚度时光,他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

    卓思衡却只想苦笑,让我难做?怕是自己的存在才让弟弟难做……

    “如果你没有我这个哥哥,一个榜眼受到器重也是应当,可此时怕是所有人都当你是我的弟弟,对你倒不比我当初一个人身在朝堂野蛮生长那样自如了。”卓思衡愧疚道,“这是哥哥的不好,你多担待。”

    “哥哥这话好奇怪。”卓悉衡却不以为意道,“如果不是哥哥,自幼谁教我读书又是谁给我吃住?既然若不是哥哥世上已无我,又何谈哥哥口中的误我?”

    卓悉衡不等回答,干脆将卓思衡的担忧一次说出:“我知道去瑾州外任历练对哥哥为官立身影响极巨,故而哥哥也希望我能早日去任地方自闯天地。再加上哥哥在朝中任吏部要职,若是我一直在中枢,难免有于兄长羽翼之下成长的嫌疑,今后怕是去了要位也不能服众。可哥哥一人在朝时所受疑虑未必就比我此时要小,旁人会以为哥哥上无父兄师长指引调教会少去熏习,下无自小人脉交际没有助力,难道哥哥当时所受质疑就比我今日要少么?但凡初为人臣,都得遭受这个,我又比旁人多了什么,还能越过去不成?只是质疑之向与哥哥南辕北辙罢了。请哥哥放心,我是不会只见挫折艰难就忘记自身砥砺的。”

    卓思衡为这懂事的安慰之语又是宽心又是苦恼,一时百感交集,也不想弟弟过于担忧便笑道:“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余忧多虑,倒也不是虚妄,只是觉得身前身后经历太多,就会不自觉替后来人担忧。不过你与我不一样,说不定你多我一任在翰林院还能学到比我更多的东西,今后所走之路也自有精彩之处。”

    第190章

    考课铨选大年是朝廷五年一次的重中之重,宣布条目规程自然要在大朝会上。

    经过皇帝和中书省的同意颁行后,其实卓思衡此次所列的条目注定不会遭到太大反对,毕竟从头到尾真正的考核规范有本朝制定的完善法规,真正可以操作的部分都在人本身上。

    针对人的本身,卓思衡则是做了调整。

    “着门下省御史台,点十人,考课期间于吏部任勘校检核之责,凡吏部所行考课书文公表,盖行吏部大印后,需递交御史台核验以准,加盖御史台印信,方可陈上。”

    百官没料到还有人想方设法自己给自己设绊子,即便有人早对卓思衡独揽大权颇有诽议之词,在听过这一条目后也难掩讶色。

    可但凡资历丰厚且脑筋聪明的人都只在心中既赞且叹:卓思衡这小子当真是乌纱帽成了精,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

    卓思衡默默注视御史台领旨谢恩,脑子里前几天天章殿内让人哭笑不得的作戏。

    在皇帝批准卓思衡此次考课铨选的意见后,便叫来了高永清,吩咐此事之余,也找来卓思衡,将二人至于面前,温声调停:

    “万海,我知你与卓侍郎素有嫌隙,当年之事你二人尚还年轻,互不能容,此时也该千帆过尽摒弃前嫌,共做朕的股肱,须知你们二人于朝中,其一显垂世立教之美,其一为骨鲠正直之臣,该共襄盛举同尽心尽德为朝廷效力才是。”

    皇帝还记得当年卓思衡以故交情谊去求见高永清吃了闭门羹后,二人就此绝交之事,他看重此次考课铨选,故而怕御史台和吏部因此二位互生嫌隙搞砸差事,让他这个牵头的皇帝下不来台。

    他这样做确实有道理,自古不乏主动调停大臣纠葛的明君,但卓思衡和高永清一人被皇帝拉着一只手面对面站好的样子,真的很像小学生打架后由老师带着向全班互相道歉。

    ——更何况他们表面上不来往而已,私底下却仍是至亲。

    为了配合皇帝的一番苦心,卓思衡摆出一副摒弃前嫌的良好态度,率先道:“臣不会以私害公,必当先行国事,绝不论及私交而废害同僚。”

    “臣领受皇恩身负磨勘审鉴百官之职,当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绝不会先涉困境使陛下深觉负愧。”高永清也当即表态,不会因为二人的“恩怨”做出有失官格之事。

    皇帝拉起他们二人的手,深情慨叹道:“有你们二位青秀胜蓝之臣,是朕和社稷的福气,只盼此次大验可整顿吏治,不辜负祖宗拖江山于朕。”

    卓思衡想说,把江山被迫给你的人是你那仇人便宜爹,哪是你祖宗,可他还不想死,便只和永清贤弟一般摆出一副虽然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工作搭档,但为了皇帝的面子和国家的里子,我仍然愿意慷慨赴义的表情。

    而实际上他能和永清贤弟一道办理公差的愉悦心情无以复加,直至下朝后准备继续和皇帝汇报进一步工作前,在太液池畔偶遇越王。

    说是偶遇,但氮卓思衡怀疑越王这小子就是在这里蹲点等待自己。

    按照规矩,卓思衡还是主动先向越王行了礼。

    “臣见过越王殿下。”

    “卓侍郎自归朝以来,这一个月春风得意,连脚步都不似从前战战兢兢,走路时看着轻快不少。”

    奇怪的是,越王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当年科举一事的影响而低迷委顿,反倒仍旧和卓思衡记忆里的一样,精神抖擞、趾高气扬。

    这态度又将卓思衡的记忆带回到白府那场混乱悲恸的丧仪之上。

    其实这些年越王并未受到太多的惩处。自当年虚作弊案尘埃落定后,他被从禁军兵马司古坛场大营调回宫中,据说皇帝私下里狠狠训斥了他一番,却无人知晓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明面上并未给他任何实际的处罚。白大学士丧仪后,皇帝将越王调至兵部,美其名曰静心学习些兵术韬略,看似仍未彻底冷落搁置,甚至还吩咐时任兵部尚书多多教导。

    但别人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卓思衡却再清楚不过,当今圣上心眼之小,可非常人能比。这般调遣对于皇帝来说已经算是惩罚,指望皇上拿自己的亲儿子给白大学是偿命是不可能的。而在自己离开帝京时,皇帝的轮番奖惩安排已经证明他心中将越王排除继位人选并且将虞雍和禁军变成了越王触及皇位的一道天堑——那是他永远也不可能通过的考验。

    思及此处,卓思衡也自然而然平息心中刚酝酿出的无用怒意,心平气和且谦和有度地同越王说道:“臣深受陛下器重。能担负如此重责。自然深觉身心畅然且有天恩不可辜负。”

    他想拿工作的事情将人打发走,谁知越王非但没有识趣告辞的意思,反倒面带挑衅的笑容继续说道:“怪不得前几日我王府喜宴上未见大人亲自前来道贺,也没见大人送上薄礼,我的这点小事确实和国之大计不足以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