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在等什么示下终结这出闹剧?
忖度卓思衡的心思,虞雍陷入奉召入宫前与表兄靳嘉的谈话回忆当中。
“我担忧此次风波或许未必如表面只是议事那样简单,你我二人务必谨言慎行,先观望情况再做言论。”靳嘉永远是谨慎的,此次一同被传召他早就料到,因此叮嘱虞雍时格外沉稳。
“卓思衡最擅长的弄权招数便是以退为进。”虞雍正了正头冠,“这次八成又是他的把戏。”
“他苦心耕耘多年吏学,怎会不为之计长远?只是云山明知这样会引得朝野之中未曾沾染此光的那些人觊觎妒恨,何苦在自己那吏部任上第一次要紧差事前平添争议?”靳嘉能理解卓思衡的动机,却无法领略其真正用意。
“表哥以为他这样做会惹非议?”虞雍不置可否一笑,“他这样做恰恰是给自己去除前路上不必要的争执与旁论。”
“你的意思是……”靳嘉似有些明了,但仍未能窥见全貌。
“姓卓的心思缜密,无利不起早。定是早就知道那封奏章呈上去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看他所求无非是借此机会将吏学的规模和威望都再扩大一些,好让人看见,跟着他姓卓的便宜从事就有肉吃——哪怕时隔良久。此次朝议我想无非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吏学生的选拔会变成定式,这么好的晋升机会,当雨露均沾才是,毕竟朝廷里也不是谁家的子弟都个个能像表哥一样不求恩荫自考功名,官宦贵戚世家子弟无能者居多,若往后铨选有吏员一席之地,那岂不是又一条仕途可走?恩荫每年名额有限,到底不是百分百可行。”
听了表弟的话,靳嘉全然明了惊叹道:“好毒辣的计策!大臣们必定会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不得不折中,他又能从吏学中选人,自己所创立的学府又能光大荣耀。一个利字搅动天翻地覆,确像是他的手段。”
“不止如此。他这样一来让今后继任的吏部尚书和侍郎该如何行事?如果不效仿,那必然更惹争议,要知道因此契机,众臣必定会有不少将子弟送入吏学,换人就免除此法?那不是教人搁置前程断人后路的事么?那大家难道善罢甘休?怕是又要闹到圣上面前。为求折衷与稳健,圣上必然是希望此法得延,这样一来,但凡铨选都会将吏员纳入考量,我想这才是姓卓的最想看到的局面。”
……
虞雍和靳嘉似乎是同时想起了这段对话,二人在朝堂之上互相换了个眼神,顿时心照不宣,此时诸位大臣的讨论也已经出了结果,果不其然,最终大家决定相互折中:左选仍可选任吏员,但需吏学考试以定名单,不得卓思衡私自决断,同时今后吏学开放选任,入学需比照科举简格考取,投考资格也参照科举,略可放宽,官品军品子弟亦照国子监例,勘对核查后方非试而入,此法纳入规程,可酌情再议。
卓思衡已经习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朝堂,不过表面上还是平静里带一丝沮丧才符合他今日所扮演的角色。
只要吏学的考试能有规章和定期,其实他挨点骂也没有关系,要知道最初科举也不是定时且完善的考试制度,而是从一个简陋的开端逐渐发展变成了今日上升的唯一渠道。
科举可以,吏学也能。
他需要推动的,只是以后吏学继续向社会面招生,其余的就可以暂时交给时间,让发展成为一种积淀。
虞雍和靳嘉自崇政殿内出来,望着先他们几步在前的卓思衡似乎是因沮丧而微微躬起的脊背,一时竟只能对视,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猜到卓思衡有心思做的事,却没想到他要做得如此大,吏学若是朝平民百姓人家开了方便之门。两场考试,几乎就改变了整个朝廷吏员选取与任免的流程,同时,又兼顾了朝堂士人和百姓的利益,仿若他卓思衡在衡秤上翻江倒海,给两头找了个真正的折中,最后人人满意,却不知都落入了他的窠臼当中。
靳嘉心中感慨自己母亲果真慧眼,若有此人襄助,太子哪怕如今尚在低谷都能再度翻身,更何况今昔的太子已非昨日可比。
而靳嘉身旁的虞雍望着那个让人不痛快的背影,用不传外耳之声蹙眉低语:
“他是有多喜欢考试……”
……
办完这件心心念念的事,卓思衡又能下一步去着手当前真正被撂在手心里滚烫的栗子。
御史台的特别工作小组今日下午便会抵达吏部衙门开始考课勘磨的办公,当然特别行动小组只是卓思衡自己一厢情愿的叫法,旁人都叫这由高永清所率的十人御史台官吏为暂领吏部巡检司。
卓思衡起得名字又一次被驳回了。
不过这份沮丧在看到御史台队伍真正主领而来之人时却被一扫而空。
“臣拜见太子殿下。”
卓思衡率吏部众官于正厅迎接太子刘煦,此时的太子也有了多年历练后的沉稳与精干,如旧的清澈目光和平易近人,也礼贤下士同他行礼道:“卓侍郎无需行此大礼,我以门下省侍中而非太子之身前来,还请今后有多指教。”
第194章
太子此次前来乃为门下省协理吏部考课一事,他虽身无常职,却代为门下省侍中,大权在身,若是只言不置,未免有人说他遇事只会摊派手下,因此亲身来到吏部。再加上太子曾有所耳闻,卓思衡与高永清因前事过节,已许久不曾来往,即日起即将共事,他如何不能不担心?
高永清在门下省对太子多有从旁协助,也不似部分官吏似有观望之嫌,尽心竭力,好些太子刘煦不了解的约定俗成,他都事无巨细相告,绝不推诿。他不愿见两个纯直良正之臣因误解针锋相对,便想自己尝试从中斡旋,缓和些今后二人公事的冷凌。
谁知卓思衡率领吏部众臣拜见过他后,安排诸位大理寺臣工由沈崇崖带领去到专辟的僚属,请他与高永清一起去到侍郎处置公事的内堂里,太子既惊喜又忧心,忐忑之际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调节,谁知三人一入内堂,卓思衡便和高永清相视一笑,抬手而握。
“大哥,恭喜你荣登此位!”
在刘煦眼中永远板着脸的高永清竟然是笑着对卓思衡说话的,刘煦整个人都是茫然无措的。
“刚来就要负责考课铨选,两只手都握着烫手山芋,哪里好恭喜。”卓思衡用力回握后笑道,“幸好能有你来替我分忧,不然真不知接下来的纷扰要怎么一个人应对。”
“大哥放心,我既来了吏部,今后可便宜从事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便是。”高永清笑着回应。
“这段时间多亏你在门下省帮我为太子殿下引灯看路,殿下未掌过俗务,初次山手难免心慌手乱,有你襄助,我怎会不放心?只是要你两边兼顾实在是辛苦。”
“大哥的吩咐,我自当责无旁贷。”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你们……”他的手胡乱比划,可嘴却最多说出两个字来。
卓思衡和高永清见太子如此反应,便知二人的默契连他都瞒过去,相视一笑,还是卓思衡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莫慌,从前如何想今后也如何想,但您只需记得一点,高大人绝不会欺你骗你,我与殿下职务相隔甚远,不好私交露于人前,高大人与您本就该是上下同衙,于私你们二人虽也不应见面,但于公,你们但凡人前直言都是无人可置喙的。”
言及此处,他又去看高永清道:“但你也要注意,若官家问起你为太子尽责,你尽可耿直奏对,只说是陛下命太子执掌门下省,你辅佐太子便是无愧陛下,官家最爱听这样的话,多说点他不会嫌弃听腻的。但仍是不可展露太多对太子的关切,只秉公而待的架势就足够了。咱们当下还是不应暴露太多。”
“咱们……”太子饶是已在朝中锻炼多年,这样的场面还是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支吾半晌,只换来卓思衡与高永清善意却也欣慰的笑来。
“太子勿忧,我们二人人前人后不是一回事,我与永清贤弟是家父把臂受托的情谊,只是朝堂风云诡谲,于我们二人而言,故作漠然是最好的保护。”卓思衡含笑替太子解释。
原来卓思衡一切都为自己考虑到了,甚至连最隐蔽的暗桩都拿来替自己谋划,他心中感动,几乎就要哽咽,但又怕二位良师觉得自己软弱,便硬生生忍住了,只笑道:“我还以为二位是一直有宿怨,竟自以为是想来调节,倒闹了笑话。”
“殿下仁厚,怀慈而忧,让殿下担忧是臣的不得已为之,请殿下海涵。”高永清笑而长拜。
误会解除,太子的紧绷状态也就此卸下,对卓思衡的爱敬之情溢于言表,但仍对这安排有不解之处,问道:“可是既然二位如此,不更应该避嫌少些往来,卓侍诏为何让御史台加入考课?”
高永清自然清楚卓思衡作何打算,温言道:“殿下有所不知,避嫌太洁反倒会使人侧目猜忌,更何况我与大哥都以纯直秉正立身于朝,如果私怨太盛,倒教人觉得名不副实,遇事只顾私怨却不谅国体。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此次大哥手握权柄太重,难免使人侧目,嫉羡者有宿怨者也有,御史台能分担些权责,也给大哥施展留些清议的余裕。”
“还有一点,我需要一些时间。”卓思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