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么?”卓思衡边进屋边问。
“是大人的府上传来消息,夫人说让您尽可能去一趟佟府。”走吏道,“说是佟老大人似是熬不过去了,她已带着家里人先赶去了。”
第216章
佟府上下像是浸泡在井水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静寂,每个下人都轻步缓行,不敢发出半点动静,连偶尔低声的抽噎都尽可能压抑着声量。
卓思衡第一次来佟府时便是面前这位面容与身形尽显沧桑的管家老仆引路,那时他十分自豪讲解佟府御赐的渊源,不忘句句夸赞他们小少爷是如何佼佼,可今日,老仆似是已然被夺去魂魄般,见了卓思衡便红了眼眶,喑哑许久连句迎客的礼数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颤声道:“卓大人,快去看看老大人和小少爷吧……”
卓思衡点点头,跟随抽泣的老仆去到内宅。
佟铎所住的正房被苦涩的药味充斥,古朴疏略的陈设显得格外清冷凋敝,好像死亡已经在这间屋室内徘徊已久。
佟铎不像许多老人在病床前有诸多子女晚辈侍奉,佟师沛和妻子赵兰萱二人正在床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大夫和与云桑薇一道前来的慈衡在,大夫和慈衡说了几句什么,她立刻去摸了摸佟铎的脉象,又低着头收回了手。
佟师沛立即问道:“阿慈妹妹,怎么样?”
大夫和慈衡对视一眼,都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还有亲属未至么?”大夫的语义极为隐晦,什么都说了,却又未曾明说。
佟师沛愣住许久,然后才道:“没了,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了……”
大夫似是明白了什么,垂下眼帘,慈衡则道:“大夫忙了半宿,且去厢房歇息歇息,我在这里看顾就是。”
似是慈衡的医术已得到大夫的认可,他点头应允,赵兰萱这才将目光从失魂落魄的丈夫身上挪开,命人为大夫安排下榻处,而后又对云桑薇道:“大嫂,阿荧她……你帮我们先带一下吧……”
两家人寻常就总在一起,早就免了客套的规矩,而眼下也没有客气的余裕,赵兰萱心乱如麻,可女儿佟盛荧却还趴在爷爷的床位啜泣,眼看要到阴阳两隔的时刻,她实在不忍心女儿目睹此象。
然而云桑薇和赵兰萱去抱起小女孩,佟盛荧虽只有六岁,却仿佛已知晓即将到来的分别,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哭泣变成了尖叫,谁也不能拉动她分毫。
这时,佟盛荧看见了卓思衡,她哭着求救道:“大伯!大伯救我!我不要走!我要陪爷爷!”
佟师沛和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卓思衡来了,他嘴唇翕动一会儿,眼泪也落了下来:“大哥……”
卓思衡上前抱起已是哭至抽噎的佟盛荧,轻拍女孩后背,只须臾,来不及脱掉的官袍肩颈处就被女孩全哭湿了。
女孩的声音也哭醒了弥留之际的佟铎。
他睁开眼睛,佟师沛赶忙凑近跪在床头握住父亲的手道:“爹,我在这里。”
佟铎的面色已是灰黄,浑浊眼中却好似还有一点亮光,他用极其虚弱的语气说道:“阿荧……爷爷想吃蒸蛋羹了……”
佟盛荧听了这话,立即从卓思衡怀里跳下来,急道:“我去拿!”
赵兰萱忙吩咐侍女跟上。
佟铎支开孙女,又招手让卓思衡靠近,卓思衡与佟师沛一道在床前跪着俯身静听。
“云山……今后你要多照顾方则……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替我担待……”佟铎见卓思衡要开口,却先微微颤手止住,绵长而虚弱的叹息后,他才有力气再开口道,“从前是我要他多接近你的……你不要怪我,后来你们真的亲如手足,我一直觉得欠你些什么,才要方则多将朝野的消息说给你听……你其实心中清楚这实乃交换,却仍愿意替我这枯朽之人照应儿子,你是真正诚之为贵的君子……我去了后若能得见你父祖二人,也要向他们叩头以拜谢……”
“伯父,我与方则是没有血亲的兄弟,不必说这些,我都明白……”卓思衡说着也控制不住眼泪,唇角涌入一丝苦涩。
一旁的佟师沛则早已泣不成声。
佟铎看向儿子,慈蔼地笑了笑,缓慢抬起手去抚摸儿子的额顶,低声道:“也不能只让云山照顾你,你也要争气……爹对不住你,知道你喜欢闲散日子,却还逼你读书,你恨不恨爹?”
佟师沛猛力地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恨我吧……你娘也一定恨极了我……”佟铎的目光缓慢移向屋顶,浑浊的泪滴也自他眼角流下,“茂竹……我对不住你……你给我留下三个儿子,我只养活了一个……还过得不快活……我没有面目与你同寝而葬啊……”
屋内无人不泣,直到佟铎一阵剧烈的喘息,众人慌忙近前服侍,待到喘息平静,佟铎眼中那道熹微的光似也消失,可他的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他忽然用枯瘦而黄的手攥住卓思衡的胳膊,注视道:“阿泽,我的儿,你回来看爹了?”
佟师沛的大哥名叫佟师泽,佟铎混沌之际,已是认不出人来了。
卓思衡没有办法,只能握住老人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孩子啊……凌汛的水多冷啊……你漂了那么久他们才找到你……你怎么这么傻要天天去巡视河堤呢……都是爹不好,爹自小要你好强上进,让你责在人先……你怪不怪爹?你弟弟也是和你一样……都是爹的错,你们好苦,都被爹害了啊……”
佟师沛的二哥也是在任上遭遇意外过世,听闻父亲的话,他伏在床头已是哭得肩膀剧颤,往日手足之情历历在目,今日送老父走的,却唯有他一个。
在场之人皆是掩面而泣,只觉人生苦海无涯,至此方还之际,却仍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佟铎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他松开了卓思衡,将手移至佟师沛的肩上,佟师沛抬起头来,哽咽道:“爹……你还……还认得我么?”
“我的傻儿子……”佟铎哭着笑了,“爹去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守孝后便再上书请表再赋闲下去,过轻松闲适的日子……你从前不是最想这样么?什么官声清名,什么仕途进益,都比不上一家人过得快活……你与妻子同心,孩子又明理懂事,岂不比做什么官都来得快活千万倍……”
说罢,佟铎的手自儿子的肩头滑落。
“爷爷!蛋羹来了!”
佟盛荧捧着碗碟冲了进来。
屋内回答她的,只有哭声和呼唤声。
……
佟铎的丧仪在老臣中也算风光。因其二子皆为国事民事在任而故去,皇帝特书赞表称颂其一家之臣名与德贤,又追封佟铎为端明殿大学士与太子太保,赐紫金鱼袋,同中书相位,厚礼入殓。
佟、卓两家的这个深秋,也因为这场葬礼而灰暗凋敝。
卓思衡对佟铎的感激与敬佩,以及他与佟师沛的情谊,使得他这些日子也沉浸在亡故亲眷一般的悲伤里,好在云桑薇的父亲云澄入京来探望女儿,他的这位岳父是个快活乐观的老头,最大爱好是钓鱼,云桑薇为了让卓思衡心情能宽怀一些,便在休沐的日子总让父亲带着他去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