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雪霁深寒。
一支素色纸鸢在半高的天际由北风撕扯着狂舞,支撑了没一会儿便一头栽下再不见踪影。
哪有人冬天放风筝的。济北王府的下人们看了好一会儿新奇事,又散去忙工,卓思衡则在他们身后不远朝着墙外方才风筝跌坠的地方看了不知多久,直到略觉冷风侵衣,才合领而去。
虽比计划中慢了两日,但也未有失策。卓思衡爱极了一切了若指掌且应付裕如的感觉,这种时刻,他常常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澎湃,好像他所掌握的是比权力更值得贪恋的东西:
规律与规则。
他回到房间,换上官袍,备好所需一切,略调整了面部总是那么平静温和的表情,由自己去完成在所有的按部就班后最重要也是变数和危险最大的步骤。
济北王自卧居晨起已用过早膳,他刚问过亲信是否帝京有越王的消息传来,得知无有正纳闷时,却听一阵喧哗自外入内。
“谁敢在王爷内苑喧哗!”心腹亲信怒道。
外面跑来一婢女急回:“是在府上做客的卓大人,他说……他说要面见王爷,还说……王爷……王爷意图谋反扣押太子,欲要行……行什么七八之乱……”
此言一出,济北王额角顿觉湿凉,人也是一阵眩晕,他匆匆罩好外袍朝外走去,卓思衡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济北王,你欲为贼臣,以私而乱天下……”似乎因有人推阻,声音在此断续,而后又接上前言,“太子殿下贵为国本,你竟软禁东宫动摇天下,其心可诛……放开我……让我……”
“你住口!”
济北王抵达内苑的前厅时,世子刘伦刚带着人来收拾局面,他满面赤红青筋外露,仿佛是要领王府府兵十余人欲与卓思衡火并。
“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济北王略定心神,用目光制止儿子,驱散厅内拦着卓思衡的内卫与其余府兵,只余三人在内才缓言发问。
“这话该我问王爷才对。”卓思衡一改平日春风润物的细腻言辞风度,一转尖锐凌厉道,“殿下已在贵府逗留近十日了,每每欲走,你们父子均有话术挽留,昨日太子殿下欲要离去,你们又说近日王府准备祭祀希望殿下能以尊体主仪上宾,简直荒谬!太子殿下与你们家的渊源追溯已至太宗一朝,多代相隔,你们祭祀父祖又与太子何干?”
“大胆!”刘伦觉得这话太过于冒犯,新仇旧怨叠加,顿时被激怒而道,“我们刘家的事情,关你何事?你不过是刘家的一条狗罢了,从前做个小小的国子监司业时便对本世子吆五喝六,如今竟对皇家家事指手画脚,卓思衡,你简直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的人是你们父子才对。皇家无有家事,皇家的家事便是天下事!你们拘禁东宫苟意昭然,我身为朝廷命宫缘何不能置喙?今日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待!不然我立即杀出去叫人来救太子殿下离开!”
卓思衡凌空一指,气势逼人,济北王伸手制止欲要再叫人入内的儿子,心道越王殿下的消息还未有,大抵今明两日也就知晓殿下是否已顺利抵达帝京,小不忍则乱大谋,必须再行拖延之计才最为稳妥,于是压抑怒火轻声笑道:“卓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若想解除误会,现下就放太子殿下离开!”卓思衡在声音气势上节节高升,从之前的质问到此时的命令,显得十分强硬。
“这……可这明明是太子殿下自愿留在本王府上的啊……”济北王无奈摊开手掌,“殿下愿意赏光,难道本王还能拒绝不成?若是殿下想走,那本王即刻送殿下与大人上路便是。来人呐,请太子来此。”
屋外的内卫得令离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然而只有他一个人。
“回禀王爷,太子殿下昨日豪饮不胜酒力,无法将其唤醒。”
刘伦冷笑一声,济北王则捋着胡须含笑道:“卓大人,您看……这绝非本王不愿太子离去,实则太子乐不思蜀啊……”
“乐不思蜀?世子在帝京才是真的乐不思蜀,水龙法会上贪迷美色,以至于犯下逆谋行刺的助恶之罪。”
从暴躁到平静叙说,卓思衡极快的转换让济北王父子楞在原地,而他口中所言之事,也让二人面色变至同一种苍白。
他们的反应已经说明真相,卓思衡换过面孔,垂眉而笑道:“其实除了要挟你们的越王,我也知晓此事。那日行刺事出蹊跷,刺客本是新晋宫女,没有资格随驾前往水龙法会,可她却在几方通融之下得以前去,旁人都以为是有同党密谋,但禁军查验过后绝无同党襄助,那就有趣了,这位貌美刺客是如何有人给她疏通关节能得到这份美差的呢?”
刘伦面无人色,嘴唇翕动,却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就连自诩老谋深算的济北王也因卓思衡突然发难而始终脑海一片空白,但他还是率先反应过来道:“卓思衡,你见理不在己处便准备含血喷人么?”方才的儒雅端厚老者形象已是荡然无存。
“我这些话里确实含血,但却是皇上和皇后的血。”成功撕下二人的假面,卓思衡觉得已成功一般,他不为恶言所动,依旧一副闲适的模样笑得人心里发慌,“世子为美色所贿,以为刺客是愿意攀附自己,于是想办法让她可随驾前往行宫,不料实则为刺客所利用,让其可自由出入宴席,最终实施行刺,导致帝后险些崩殂,犯下滔天大罪。”
“你……你胡说……你不可能知道的!”刘伦退后一步,若不是有他老子拉住,他已然坐在地上了。
卓思衡笑道:“我可不是胡说。要知道世子在宫中其实也没什么势力,那么是谁给您牵线搭桥的呢?越王殿下想必出力不少吧?所以他知道行刺之事与世子您脱不开干系,于事后要挟,您不得不就范,答应帮助他夺嫡继位。”
说完他转向济北王道:“您原本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牵扯到其中,知子莫若父,您太了解儿子的心智并不适合此项事业,但这件事却也给了您一个契机,引燃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残梦。”
如果说济北王之前还能面前保持冷静,当卓思衡说出二十二年前这几个字后,原本就难抑慌乱的面容顿时狰狞几分。
“当今天子自南楼被群臣奉迎已是二十二年有余,可在二十二年前,当今圣上却不是群臣的唯一选择。当时朝野有不少人担心以圣上的血脉今后会清算他们这些拥立景宗有功的老臣,于是便择选一位藩王可随时在景宗驾崩前后入京继承大统,这位藩王便是您。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当今天子技高一筹,而您则与权力巅峰擦肩而过,想来是含恨不已。今时今日,您在得知儿子犯下滔天大错后,愤怒不及野心萌发的一半,于是便顺水推舟,想借助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越王成事,指望他登临大统之日你能以摄政王之尊入京掌权,从而再取而代之。你自己以为算无遗策,却忘了此事上最不通的一点。”
“什么?”济北王以阴翳的目光注视卓思衡问道。
“越王殿下确实不大聪明,可是一个不够聪明的人都能利用你们二人,你们竟以为自己可以事后占据上风取而代之。”卓思衡笑得漫不经心,没有丝毫嘲讽的语气却又满是彻底的鄙夷,“越王能以此事挟制你们,背后必然有人指点,你们自以为妙计,却不知黄雀在后,如今鞠躬尽瘁以侍乱臣贼子,致使冒犯太子殿下,可知死期已至?”
他话音落定没有多久,就听外面一阵喊杀声起,内卫高嚷有刺客,可很快,说辞就变了。
“禁军!是禁军!”
济北王大惊失色道:“怎么……怎么会有禁军!”
卓思衡并不吝惜对将死之人的耐心,平和道:“太子殿下此次前来携带有东宫调令与百余名精锐禁军翊卫,你以为他没带来你们府上,这些人便去喝西北风了么?今日用太子的兵符调来的禁军,正为护驾而至。”
“本王是太子的叔父,太子殿下在叔父王府做客,就算到圣上面前也解释得通,你自己肆意妄为越权谋事,真正祸乱朝纲的人正是你才对。”济北王被逼至绝境反而找回了些许冷静,他高声道,“你以为你谋断卓然朝群便目无尊上,须知此时越王殿下已至帝京,皇帝数日无法临朝,一旦越王殿下大功告成,以你蝼蚁之能还想倾覆我等苦心经营的权势广厦不成?来人!将卓思衡押下!待本王平叛入京后将其交由越王殿下处置!”
然而却没有内卫回应。
卓思衡低头一笑,言语并没有感到任何威胁般自在:“越王殿下?逼宫?”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锋芒正盛,声音也骤然严正,“此时帝京共有三路大军:禁军兵马司一路、中京府府军一路、京畿卫戍营一路,你们的越王就算身边有亲兵有地方募勇和不怕死的藩王府兵襄助,这些人有什么本事和此三路军队相较?不过你们放心,越王殿下会长驱直入直抵皇帝禁宫才会功亏一篑,否则怎么给他定罪谋逆好斩草除根呢?”
如此阴狠的话语竟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济北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小小侍郎会有的口气和气势,他想要开口,刘伦到底是年轻,知道这时候不该同卓思衡废话纠缠,他拽住父亲头也不回地从后厅往卧居的廊道逃离。
然而卓思衡完全没有去追的意思。
……
太子刘煦按照先前的计划,跟着带兵来此的杨令显汇合后在府上四处找卓思衡的踪迹。谁知卓思衡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对正欲兴奋邀功的杨令显说道:“快去给范知州带来的人领路,太子殿下交给我!”
一片混乱中,杨令显踌躇满志领命离去。而刘煦却被卓思衡拽着胳膊,在慌乱逃窜的王府仆妇侍婢中逆流而行,竟来到了后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