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69节(1 / 2)

面对公主的狡辩,卓思衡忍住笑意,只平静道:“说得好,这是戴圣解《礼记》里的话,可是,蟋蟀没有人教过它如何知书明理慧通晓事,你这不是在仗着自己读过书欺辱蟋蟀么?”

    这下瑶光公主说不出话了,她似乎努力想从自己现有的知识里找到理论依据反驳卓思衡,却苦思冥想也找不到合适的经典引据,一时忽然沮丧起小脸来。

    卓思衡温柔给瑶光公主擦掉脸上的脏污,看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先服软道:“我让你去和本地的孩童玩玩,是为了要你听听他们说得话,去了解他们是如何生活的,你倒比我的要求更进一步,和他们玩作一片……也好,但以后可要注意,不能总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懂了么?”

    也不知瑶光公主是真懂了还是松了口气,笑得梨涡深深,连连点头,卓思衡只能无奈苦笑。

    孩子太聪明有时候也是困扰……

    “好了,咱们去找你父皇,他也在体察民情,就在前面。”卓思衡牵起瑶光公主的手。

    “可我跑累了,脚很痛。”瑶光公主委屈道。

    卓思衡叹气,他拿小孩子从来都没办法,只好蹲下去弓起背,瑶光公主这时候半点没有看出脚痛疲累的迹象,飞快几步蹿上卓思衡的后背,动作十分熟练。

    两个禁军看了也是忍俊不禁。

    于是卓思衡背起公主,沿着乡间田垄道路朝前走去。

    春光清辉伴着午后凉风,虽然七岁的女孩也是不轻,可卓思衡脚步却还算轻快。

    “你方才说去体察民情,体察出来什么民情?”

    听见卓思衡的话,瑶光公主立即道:“很多呢!比如……这里的孩子学问都还不错。”

    瑶光公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说话,逗笑了卓思衡:“怎么个不错法?”

    “有个孩子竟然会用汉昭烈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之语,此处德化文教可见一斑。”

    卓思衡笑了笑道:“那其他呢?”

    “此地民有岁余。”

    “这又是如何得知?”

    “这里的乡民年末会带孩子去县城赶集采买以备年节,若是苦于温饱食不果腹,是不可能有这样盈余的银钱用在粮食外的花费上。”

    “还有呢?”

    “此地虽也有不法之徒伺机为非作歹,但地方官吏吏治清明处置得当,去年有一处私设赌坊暗中为祸,官府及时清缴,维护了此地的安泰。”

    卓思衡听罢很想把公主扔起来再借住,可他只是压抑喜悦温和道:“那阿辰你明白什么叫见微知著了么?”

    瑶光公主点头道:“懂了,就是要通过人细微的言行来了解更多超出言行的内容,学会以小见大,善于分析和思考,不能被单纯的言语蒙蔽,要看透言语背后的本质和真相。”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我们所说往往并非所想,可所想却有时也会隐藏在无意识的絮语当中,能透过其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是为政者需要具备的重要判断力。”卓思衡欣慰道。

    可这话却没让小公主醍醐,她沉默一会儿,却用稚嫩的语调问道:“相父,是因为会有很多人骗我,而我不能相信所有人的话是么?”

    卓思衡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将毋庸置疑的答案以何种不那么残忍的方式告知给一个孩子。

    他心中满是愧惭,只觉自己四十余年岁月却不能呵护一个孩子以单纯快乐的方式长大,但如果真的放任小公主自由自在乐天无忧,那她今后面对责任时,肩上的痛苦只会比今时今日的迷茫更多。

    想至此处,卓思衡的心境从容些许,他温言道:“即使你不是公主,也会有人欺骗你的,只是,因为你是天子的血脉,是皇家唯一的子嗣,你手上将会拥有无上的权柄,这是会让人通过谎言获益的真正驱策与诱惑,你只要拥有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要以此法来欺瞒与蒙诈你,但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话题让瑶光公主沮丧了,即便是个孩子也能意识到,面对谎言是一件并不让人期待未来的真相。

    “阿辰,洞悉和判断,此二者将会是你的武器。”卓思衡柔声道,“你只要有了武器,就不必畏惧,勇敢一些。”

    他们说着就看见远处一个紫苏色的旧破酒幌在温和的春风里招摇,紧接着听到一阵笑语飘来,其中有个和洪亮爽朗之声不大一样的清和音色,瑶光公主一听见便从卓思衡背上七手八脚爬下来,边跑边喊道:“爹!”

    刘煦和孔宵明正在同几个农事结束准备去喝上一杯的农户闲谈,不知孔宵明说了什么,几个人开怀畅意,听见女孩清脆的呼唤才止住笑,刘煦张开双臂,女孩便飞入了他怀中。

    “怎么弄成这样子?”刘煦看见远处大汗淋漓的卓思衡,和跟在远处的两个寻常人打扮侍卫,也猜到怎么回事,无奈薄责道,“又让卓师傅背你了?”

    当然,他的话也没什么威慑力,卓思衡听见也只是苦笑,他和刘煦两个人,这辈子拿小孩子都是没什么办法的。

    刘煦见卓思衡走过来,忙道:“卓先生快喝点水吧。”

    “喝什么水,前面就是方姐姐的酒肆,咱们去那里喝更解渴的去。”

    显然方才几个人聊到兴头上,一个农户才会如此提议,刘煦也没有架子,说道:“好,咱们就一块去,今日多谢二位替我讲古,就让我略尽心意,请二位饮这顿谢酒。”

    “你是孔大人的朋友,孔大人是咱们乡的恩人,不兴这套客气的。”

    刘煦赞许地看了孔宵明一眼,他明白,孔宵明如今已官至丰州知州一级大员,可还能和乡民打成一片,可见其从无欺压之举,更是平易近人,才会有如此景象。

    卓思衡这时候也走到近前,孔宵明见了他下意识想拜,却意识到几人的身份,顿住后朝卓思衡一笑算作招呼。

    方家的酒幌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近十年前卓思衡与孔宵明初遇于此饮酒时就见其迎风招展,今日再见,仿佛白驹过隙只是恰然。卓思衡和孔宵明相视一笑,一行人去到店内。

    如今方家的小酒肆可不止四五个位置加三面草墙如从前般简陋,如今外面做了拴马的马槽,叠货的板条房,酒肆主间垒砌的砖瓦房十分宽敞,门做得大敞,还有两个极大的窗户开着,布帘也是紫苏染过,已洗出些白痕,店内总共十个桌子,坐了大半都是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给客人添酒,墙上挂着菜牌,虽说都是下酒的冷盘,可有荤有素,看着十分红火。

    看见卓思衡落座后四处观察,孔宵明用他和刘煦都能听清的低声说道:“次官道修过来后,有好些商旅往这边收沙果干和菽豆的,南边吃不着这些丰州的北货土产,可经过次官道转运河,行路便捷许多,此地百姓便寻常在自家照料几颗沙果和柿树,分出些田亩种菽豆,这些东西都是南货行爱收的,价格也一直不错,所以这些年这处交道的小酒肆也活跃起来,总有散商途径到霞永县下几个乡里来做生意,大家的日子比从前也好了许多,虽说还是看天吃饭,但家中有余粮的,一年年景不好,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孔宵明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如今村民多少都能识文断字些简单的文书,来了客商好自己商谈价格,不至于被蒙混过去吃哑巴亏,有些还能和客商写长期收货的文书,自己验明自己签押。有了闲钱,好多人也得了识字的好处,于是现下几户人家都给孩子送去县学读书。”

    刘煦听完十分感慨,不等他说话,一旁听到的乡民便接上话:“次官道修完娃儿上学也快了好多。去个集市也好,就算和客商没谈好价,咱们乡里自己用驴车拉着去县上卖,也不吃亏。”

    卓思衡心道,次官道花了国库三分之一的银子,好在给百姓带来的便利与国家后续的收入足够,不然怕是力主此事的自己就难辞其咎了。

    次官道不同于只连同各大州府与郡望的官道,是次一级自郡望往下的朝廷官道,不设官驿,却能让原本只能走独轮车的田间地头走马通牛、驷车可行,虽然官府的利用率低于官道,但令百姓大为便捷。起初朝堂反对的人极多,卓思衡也未用强硬手段,只在丰州试行修筑次官道,两年过后,临近几州的知州便都亲自到帝京求请修筑,他们都看到了丰州因次官道铺设带来的富足和便利,于是卓思衡发下官府令文,朝廷不会强制各地征发当年徭役占用配额来铺设,但如若有州府想试行,可以申请。

    三年后,次官道就铺便了除去羁縻州以外的所有州郡。

    刘煦听着百姓讲这些年仁政的惠及,心中大为安慰,慈爱的看着也在认真听的女儿,无限希冀尽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