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74节(1 / 2)

他的心仿佛沉了下去。

    女孩的手上全是细小伤痕结痂和半愈后的横竖,卓思衡自己也在朔州流放过,他和妹妹弟弟的手上也曾满是这种痕迹。

    但或许是卓思衡的动作,女孩不再乱动,只静静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止住血后,卓思衡将声音放得不能更轻更柔问道。

    他声音天生就透着柔和平缓的舒展,方才还恐惧不已的女孩已能在紧张和不安中细声细语了:“尹氏女。”

    卓思衡一愣,又道:“平常大家都这么叫你么?”

    女孩点点头。

    “劳役营的管事也这样叫你?”

    女孩再次点头。

    “……你娘亲也这样叫你?”

    女孩漆黑空洞的眼睛骤然紧缩,惶恐在其中酝酿,她抿紧双唇用力摇头。

    “不用怕……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的。”卓思衡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背安抚道。

    “这是哪里……”女孩的哭腔在殿内伴随雨声回荡,“你是谁……”

    卓思衡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像被什么攥紧再松开,如此往复,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可面对孩子的疑问,他只能努力用舒缓的语气回答:“我是户部的官吏,你的户籍不在朔州,因此发还到了我这里,我要给你安排住处,你有听说过自己的籍贯和家么?或者是其他的亲人?”

    这几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女孩的认知范畴,她似乎努力思考,急出了眼泪哭道:“我……我不知道的话,是不是就要给我送回朔州去了……我……我不要回去……那里好冷……”

    卓思衡这一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孩子的眼泪,他赶紧替女孩拭泪哄道:“哪有这样的王法?不会送你回去的,当然你知道最好,可以送到你亲人身边,以后都不用挨饿受冻了。”

    女孩渐渐止住哭泣,只以极小的声音道:“我没有家……娘说我是野种,野种是没有家的……”

    卓思衡的手僵在半空。

    他从来都是最受小孩子喜欢的,几句话后,女孩已然略卸下了惧意,听他许久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摸到了卓思衡的脸。

    “伯伯,你哭了?”她疑惑道。

    “伯伯也很怕黑,这里天都是黑的。”卓思衡回答了她的问题。

    “天……不是一直黑的么?”

    女孩的反问卓思衡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回答,他少有的词穷却在此时此刻捉襟见肘。最后,他只能摸摸女孩柔软但枯黄的头发,低声道:“是黑的,所以伯伯才害怕……”

    还好这时杨令显归来,卓思衡要他带着女孩却吃些东西,自己则与刘煦单独见面。

    他知道刘煦更容易感情用事,有些事亲眼得见,不如旁人转述会有些许缓冲,眼下情形实在超出他的预计,必须提前做出决断。

    尽管可能对于他们两个人都很困难。

    “这孩子……盲眼了?”刘煦听到后人也是呆愣许久才能说话,“是天生的么?”

    “臣看起来觉得像是雪盲症。”卓思衡从前在朔州见过孩童因长时间双眼暴露在雪地中,久而久之会被刺伤而失去视力,在朔州,雪中做苦工之人都会用一块粗布蒙住眼睛。

    刘煦一个人跌坐在椅子里,脑海混沌,心下悲凉。

    “她这个样子,怎么好入宫做宫女呢?”卓思衡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细细给刘煦分析道,“宫人身体必须无有残疾,眼盲之人在宫中且不说不合规矩,她甚至不能照顾自己……或许还会因此受人欺凌。”

    “那我们……要如何是好?”刘煦已完全没了主意。

    “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吃斋念佛么?”卓思衡问道。

    刘煦木讷地点点头。

    “那就让这个女孩剃度出家,只说与皇后娘娘颇有佛缘,让她以小沙弥的身份伴随皇后娘娘,也算是个慰藉。”卓思衡没有说出来的是,纵然他也是于心不忍,可女孩的身份太过锐利,真相会刺伤很多人,“至于她的真正身份……陛下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告知皇后娘娘。”

    他已经做出最大程度的权宜。

    “朕明白了……”刘煦闭上眼睛时,湿润的眼角滚落下泪珠,他用颤抖的手扶住前额,半晌道,“卓大人……还好有你费心,朕太软弱,不能抉择,但愿朕的女儿不要像朕一样,要你如此操劳……”

    不等卓思衡安慰,刘煦便从埋首中抬头,苦笑道:“为难大人来做这样违心的事,接下来就交给朕吧,这也是朕的责任。”

    第247章

    皇帝的寝宫福宁殿位于内苑正中,整个内宫当中,能与此殿比肩规制和华美的也只有皇后所居的中宫。

    曾几何时,这座颓败萧索的宫殿是刘煦幼年失落记忆的一部分,可后来时世渐缓,随着父皇的时常到来与朝堂之上的潜暗动向,他记忆里的中宫也逐渐开始拥有繁盛与热闹。

    后来他顺利继位,将母亲请奉入本朝以养太后的安庆宫后,刘煦给中宫彻头彻尾修整布置一番,从前庭草木到内殿潢饰,均焕然一新,他想,他的皇后一定不会再像他的母亲一样困顿于这个尊贵却幽暗的地方了。

    可是事与愿违,今时的中宫依旧是个沉寂静默的殿宇,纵然前庭花木皆有人打理,然而凋敝的气氛却并非此等修饰可以掩盖,三两宫人沉默着各自忙碌——皇后明确表示过她如今潜心修佛只盼清净,服侍的人数越少越好。

    皇后终究是中宫,于是大部分礼制要求在此劳作的宫人都被安排在前庭,十分清闲,能进入殿内服侍的则寥寥无几。

    宫人见到皇帝前来并不惊讶,虽然帝后情分已尽是人人皆知却不言的真相,但皇帝却十分念旧,时不时带着瑶光公主来坐一坐,看看皇后如今起居是否有什么需要,只是一些需要皇后主持祭仪宴饮就只能由宣仪大长公主与青山长公主代劳了。

    让宫人惊讶的是,皇帝这次手牵领着的女孩并不是瑶光公主,而是一个小沙弥,穿着精致的棉布僧袍,有着一双莫名漆黑的眼瞳。

    “你们都下去吧。”

    皇帝在接受宫人的请安问候之后,让人离开,连殿门都是他亲自打开的。

    殿内的帘幕皆是垂下,这样阳光慵懒舒适惬意的秋日午后,中宫殿内却仿佛仍被午夜紧紧攫住的角落,没有灯烛,只飘出浓郁呛人的檀香味道,小女孩即便在佛寺剃度时都未曾嗅闻过如此猛烈的焚香气味,忍不住咳嗽起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做得失礼,她在呛出眼泪后不住向刘煦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