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清也顾不上多想,他虽知道一些宫中的事,见皇帝的模样却也心惊,于是也长拜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众人皆齐呼。
刘煦一直以来对臣下都礼敬更甚其父,可这次,他竟没有让众人起身,静穆许久后,只发出一声冷笑来道:“朕还没有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何故如此急切就已替朕的祖宗们安排起事来?”
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之人此时虽略有不安,但为首者仍能有底气对答:“回陛下,承嗣储君乃国之大事,臣等身为臣工,当为此计,此端发于忠耿之心,请陛下明鉴。”
刘煦用从未有过的阴鸷目光扫过几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期间他用力向卓思衡摆摆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是,陛下。”卓思衡说完转身居高临下漠然道,“来人,将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者押下去,关入大理寺典狱,留待圣裁。”
崇政殿里立时炸开了锅,有人求情有人希望再问,还有人不解也不敢言语,靳嘉又想开口的时候,这次是被高永清和虞雍两个人的眼神共同组织住。
“乐宁兄,你别着急。”
趁着殿内混乱,雀声四起,范希亮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急出了汗的靳嘉说道。
靳嘉低头看去,发现范希亮也已经偷偷拉住卢甘的袖子,不让卢大人上前。
他当即明白,也低声问道:“是不是卓相让你这样做的?”
谁知范希亮却摇摇头:“卓相这一天都在宫中奔忙,我没有时间和他照面,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时候他不会希望你们搅合其中的,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越是古怪,就越要沉默,相信卓相。”
不等靳嘉再问,方才求告之人已被虞雍召唤至殿内的禁军扣押在地,他们中有人不负,不住喊道:“陛下明鉴!臣等皆为国体察行忠恪之道才不吝冒犯天颜,臣等皆冤!”
皇帝用力一拍御辇的扶手,以雷霆万钧之怒道:“你们行得是哪里的忠恪之道?朕问你们,卓相乃是朕的股肱,是一朝之首,为何你们不肯听其令而触起颜?”
见得了解释的机会,众臣再次跪下道:“请陛下明鉴啊!卓相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说为何不以赵王殿下请来相见。若真国祚有危,他可能担当此过?臣等并非不信陛下之股肱,实乃全无头绪不得不另做他想!”
“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啊……”
“所以你们是觉得,因卓相不肯引赵王与你们相见,同你们共议国事,因而怀疑他不忠于朕?”刘煦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眯起。
“正是!赵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手足,更是先帝血脉,今日之乱需正朔方可平息,稳定人心亦要名正言顺,臣等绝非与赵王殿下早有勾连,实在是形势所迫,只能奉正朔以安乱象。”
面对理据皆明的说辞,刘煦反倒平静下来,他沉声道:“既然你们想知道为什么赵王不可以出来,那朕便告知你们。”
“陛下!”卓思衡含泪跪下叩首道,“陛下不可!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与天威庄重,不可言说于人前啊陛下!”
刘煦难得比卓思衡还要从容,只道:“朕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会被臣子苦苦相逼,果然朕不如先帝啊……”他虚弱抬手指了指被缠绕却渗出血色的眼睛,又是一阵喘息,脸色愈发苍白,卓思衡当即道:“让臣代陛下告知众位同僚吧……”
他不忍心让刘煦自己亲口说出这诛心之语来。
谁知刘煦摆手道:“让朕来说。”他勉力从座椅上站起,一直在旁沉默的大长公主伸手去搀扶,将不忍都压抑在低垂的眉目下。
“朕今日这幅样子来见诸位大臣,实属难堪。可遇刺一事却比身体发肤之痛更令朕彻骨折磨……你们想见赵王?不,你们永远见不到他了,因为今日赵王图谋不轨行刺于朕,已被朕赐死了。”
众臣皆惊,兀自不得言语。
刘煦似哭似笑道:“若不是皇后为朕挡下致命一击,因此毙命……朕今日岂不遂你们这些逆贼之意驾崩以让国贼?朕的皇后……已然代朕赴死,可怜朕的女儿……朕的公主还不到十岁,便因逆贼谋国失去了母亲啊!如此不忠不悌之人,加害于朕,视社稷于不顾,你们竟说他是正朔?原来如此……原来竟是你们与他有所勾结,若非外朝有人撑腰,他岂敢如此行径刺杀兄长与一国之君?真正犯下谋逆之罪的人不是卓相,而是你们这些逆贼刘钺的同谋!”
一直以来,希望能以赵王为继承人的臣工皆以奉正朔自居,他们之所以连被扣押也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们所言句句在理,不管是祖宗之法还是国之律例皆有可依,但皇帝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陷入绝望和死寂,他们的“正朔”忽然变成了“篡逆”,他们也变成了谋逆之臣。
卓思衡再度示意禁军将人带走,这次,没有人再站出来求情了,谋逆何等大罪,方才语气铿锵之人,怕是终无再见天日之能。
二十余名官吏几乎是被拖着带出了崇政殿,呼喊冤屈的声音渐渐消失,殿内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刘煦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跌坐回御辇中,若不是大长公主及时搀扶,他似乎就要跌在地上一般。
瑶光公主刘玉耀将一切看在眼中,她睁大双眼,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身处朝堂触及政事,却是以谎言的形式了解真相。
是的,都是谎言。
卓思衡见皇帝行过诛心之事,一时虽痛苦,但却没有后悔。
这是他能做得最好安排了。
早在皇帝拔除玉簪半个时辰后再度苏醒,太医欣喜宣布御体无恙,只是要修养许久方可,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中宫寝殿再度能听闻细细的哭声了,瑶光公主凑到刘煦身边,将遍布泪痕的脸放在父亲的手掌中,刘煦虚弱地抚摸孩子,向太后道:“儿臣不孝,令母后受惊,是儿臣的罪过,今后儿臣再不会如此使得母后怀惴惴以度天年了。”
太后此刻方才涕泣出声,连到:“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至今,怎至于如此说?你是娘在孤苦时唯一的希冀,何谈罪过这样的话?”刘婉此时窝在母亲怀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兄长的手。
听此母子肺腑之言,在场之人无不铭心而泪。
大长公主擦去眼泪,用很重的鼻音道:“陛下如今已确保无恙,不知宫外的事该如何处置?无论怎样安排,姑姑都责无旁贷。”
“谢姑姑,有你在,朕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今次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朕不想授人以柄。”
刘煦这样的话十分像先帝了,大长公主刘莘吉听罢感怀再泪,却强忍着思念点点头。
一直没有打扰皇帝一家人死里逃生后的温情,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今日之事,或者是如何利用。
只是这个决定对他和刘煦而言,都必然诛心。
在请其余人皆去暂歇后,殿内只剩卓思衡和刘煦君臣二人,刘煦看卓思衡的疲敝与黯淡神情,也只他今日辛苦,正想让他也去休息,却听卓思衡一句话犹如惊雷般炸裂在脑海:
“赵王殿下服毒自尽了。”
刘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会听错但卓思衡不会说错。他躺在床上,望着帷幕自四面八方垂落,许久道:“也好,是解脱了……”
卓思衡说道:“陛下,臣有一计策,可令今日之祸消弭于无形,亦可用此事助公主殿下顺利入主东宫,只是要陛下行诛心之举,臣不忍,但不得不言明。”
“你要朕说什么?”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与其说说服刘煦,倒不如说他更想说服自己:“今日宫中动荡,诸臣与亲贵定然会有自己之盘算,于礼法上,赵王继位实至名归,我们要做的,是将这实至名归变为……罪不容诛。”
刘煦惊得坐起,直直看向卓思衡:“可是朕的弟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