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见潮生睡得正香,也不曾搅扰他,只是安置了林秉忠,叫他留在家中充当习武师父,又径自沐浴更衣后寻了个偏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申时初。
沈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对着素纱帐顶发了会儿呆,又赖了会儿床,方才起身。
她堪堪洗漱完毕, 却见潮生换了件细布短打, 衣裳也灰扑扑的, 蔫头耷脑的被春鹃抱在怀里。
沈澜难得见到他这副样子,只管放下手中巾帕,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潮生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娘。春鹃笑道:“夫人新找来的习武师傅带着潮生扎马步,头一回扎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叫潮生举小石锁。”
沈澜轻笑,只将潮生抱过来,逗他:“学武这般累,后不后悔学武?”
潮生依偎着沈澜,都没力气去搂她的脖子了,却还是摇摇头,倔强道:“不累。”说着说着,忍不住兴奋起来:“林师父送了我一匹小马驹,一柄檀木雕的小木剑!”
沈澜微愣,这两样多半是裴慎送的,木剑保不齐还是他亲手刻的。
沈澜暗自叹息,摸了摸潮生红扑扑的脸蛋,又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高兴极了。
“潮生,那小木剑……”沈澜本想告诉潮生裴慎的事,甫一开口,却犹豫一瞬,竟不知要如何言语。
她告诉过潮生无数次,父亲已亡故。如今为何突然冒出一个生父来?她又要如何跟潮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裴慎?
或者说,该怎么告诉潮生,她和裴慎的往事?
见沈澜神色怔忡,潮生疑惑的望向她:“娘,小木剑怎么了?”
一提起小木剑,潮生就笑嘻嘻的,高高兴兴地和沈澜分享今日乐事:“娘,你认识上次那个买米的叔叔吗?今天林师父说,这柄小木剑就是上次买米叔叔送我的。他还说,买米叔叔失约了,再送我一匹小马驹向我道歉。”
沈澜望着潮生亮亮的眼睛,犹豫片刻,问道:“潮生喜欢那个买米的叔叔吗?”
潮生一愣,下意识搂紧沈澜的脖子。这是娘亲第一次问他喜不喜欢某个叔叔。潮生聪敏,极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喜欢他!”潮生抿着嘴,强忍着胳膊腿的酸痛,挣扎着想从沈澜怀里跳下去,“娘,我不要林师父了!我去把他赶走!”
沈澜愣了愣,连忙将他放在玫瑰椅上,认真问道:“潮生不是很喜欢林师父吗?为何要赶走他?”
潮生抿着嘴,低下头去,就是不肯回答。沈澜耐心问了他三四遍,潮生才不情不愿道:“他和那个买米叔叔是一伙的。”
沈澜正要问他为何不喜欢那位买米的叔叔,却见潮生低头咬着嘴唇,略带几分哭腔:“娘,你是不是要跟那个买米叔叔成亲了?”
那个叔叔又来他家买米,又陪他玩抛高高,还送他小木剑、小马驹,又找人教他学武,肯定是想讨好他。现在娘又来问他喜不喜欢那个叔叔。
潮生的泪花涌出,他抬头啜泣道:“娘,你不要爹了吗?”
沈澜头痛不已,她往日里为了给自己塑造贞烈形象便于做事,又想让潮生不被人欺负,这才捏造了一个已亡故的大英雄形象的父亲,以至于潮生很喜欢他父亲。
这会儿沈澜要如何告诉潮生你生父没死,就是那个买米叔叔?况且若潮生刚知道生父没死,就得知对方马上要死了,只怕心里越发难过。
错综复杂,一团乱麻。
沈澜顾不得这些问题,赶紧安抚潮生:“潮生还记不记得和官僧打架的那一日?”
潮生哽咽着点点头:“娘答应过我,不会扔掉潮生的。”
沈澜柔软的心脏活像是被小木剑戳了一下,她酸涩道:“阿娘答应过你就绝对不会食言。”
她解释道:“娘并不是要跟那个叔叔成亲,只是那位叔叔快要离开湖广了,娘想带你去见他一面。”沈澜到底没有说出一个死字。
潮生愣了愣,这才抹抹眼泪,疑惑道:“叔叔跟娘认识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沈澜犹豫片刻,到底隐瞒了潮生,实在不愿意让他知道生父将要去世,况且若裴慎真死了,沈澜也不愿意潮生跟他们牵连,防止他被扯进去。
“娘这段时间要去一趟南京,潮生跟娘一起去。等到了南京,那位叔叔就要离开了,到时候潮生跟他道个别,可好?”
潮生只觉这话怪怪的,为什么突然要去南京,为什么要跟叔叔道别?叔叔离开,是要去哪里?
他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可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因为娘看起来好为难啊。
见他点头答应,沈澜松了口气:“习武累不累?”
潮生现在很不喜欢买米叔叔,连带着林师父也不喜欢了,于是他大声道:“不累。”又郑重允诺:“我要好好习武。”等学会林师父的武艺,再给足了银钱,就把他赶走!
沈澜可不知道潮生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出了一身汗,叫春鹃带他去沐浴更衣。
乡下的庄子,梅雨时节,入目都是烟雨蒙蒙,浓绿浮翠。潮生早起习武,然后读书,饭后便沐浴更衣,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与附近佃户的孩子玩上一会儿,消食完毕再去歇息。
沈澜见他发奋图强,读书习武都不落下,无需自己操心,到底松了口气。
即便如此,沈澜依旧满腹愁绪,一日里倒有半日的功夫蹙眉思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日,沈澜疑心越重,只将林秉忠召来问道:“他还未离开湖广?”
距离裴慎被捕,已经足有六日了,这六日来,裴慎被关押在税署,半步未动。
林秉忠无奈道:“夫人,前天余宗遣人押着大人欲要踏出税署去往南京,结果武昌卫、荆州卫等卫所十几个百户带人把税署给围了,加上本来就围堵税署的百姓,两边正僵持着。”
沈澜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听了这话,只觉心下一松,这几日沉郁的心情稍好了些。
只是她到底理智,止不住怀疑道:“这般势态,若要踏出门,只能让他自己来劝。他为何不劝散百姓和兵丁?”
时至今日,沈澜纵是信了裴慎的说辞,却总有些隐隐的疑虑。这样的疑虑,平日里看着不显,一碰到疑点,便总要探出头来,教沈澜思索他甘愿赴死一事,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