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哽住,心道她必定是被迫早起,心情不好,专来噎他,便干笑两声:“你今日怎会无事?还得随我入宫去呢。”
沈澜瞥他一眼,又捋了捋腰间青红攒心丝绦:“我知道了,不必你来提醒。”说罢,她又难免怀疑:“你之前跟我说政局恐有变, 叫我这些日子都跟紧你, 到底是真是假?”
莫不是裴慎想让她入主东宫, 便专门拿来哄骗她?
“我自然没骗你。”裴慎只管走到她身侧,轻声道:“古来皇位交接之时最宜生出事端来,你必得跟紧我。”
沈澜这才叹息一声,点头道:“也不知何时方能安定下来?”
裴慎轻笑,懒散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哪里有安宁的时候?”
无论如何,就裴慎这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性子,沈澜是敬谢不敏的。
“走罢,天要亮了。”裴慎牵着沈澜的手,带着她出府,却见府外已停了七八辆马车,几乎堵塞了魏国公府门前青石街。
府中裴慎、裴珲都要去登基大典、老祖宗、大太太要操办晚宴、接受命妇朝拜,另有其余几房的诰命夫人也要入宫。
车马辚辚作响,直奔宫城而去。
九月十五,大吉,魏国公裴俭于奉天殿行登基大典。
是日早,新帝告天地、祭太庙,拜社稷。奉天殿内,钦天监设鼓,教坊司置乐,锦衣卫鸣鞭,翰林院捧诏,文武百官随侍叩拜,山呼万岁。
新朝初立,改元建宁。
帝下诏,大赦天下。且册生母林秀为恪贞仁寿皇太后、妻李昭为懿安皇后、嫡长子裴慎为皇太子。
准备了数日的登基大典堪堪结束,却还有夜宴要参加。
沈澜自觉在端本宫内住不久,只随意收拾了些衣裳细软入宫,这会儿收拾完毕,无所事事,便陪着潮生,一同静坐读书。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墙畔有重重修竹,翠色正浓,掩映着乌木绮窗。
裴慎透过轩窗往里望去,依稀可见爱妻稚子,并坐案后,一个手握书卷,一个坐而临帖。
他心中安宁慰然,静静立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帘而入,惊醒了画中人。
沈澜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回来了?”
裴慎笑着点点头,又迈步而入,看着潮生临帖,指点道:“这一横不好,太缓了些。《笔势论》有云,缓则不紧。此外,你这墨蘸得多了,实则只需豆大即可。”
潮生点了点头,又自顾自的去习楷书。
沈澜不欲打扰潮生学习,便起身拂开珠帘,自去外间看书饮茶。
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裴慎就有几分心痒,今日只在早晨见了一面,晚上又得去赴宴,心里自然想她。
裴慎看了眼潮生,见他字习练得尚可,只叮嘱了一句“好生习字,莫要分心”便出去了,惹得潮生撇撇嘴,继续低头练字。
沈澜随意坐在官帽椅上,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卷《农政全书》,琢磨着良种推广的事。
裴慎见她全神贯注,便忍不住清清嗓子道:“想什么呢?”
沈澜随口:“没什么。”说罢,她抬起头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不必去参加宴会吗?”
裴慎细细打量她神色,见她并无异色,一时也不知什么心情。她并未嫁给自己,不好去参加宫中大宴,却浑然无失落之色,可见心里对他感情尚浅。
裴慎心中怅惘,开口便忍不住带着几分酸意:“一会儿要赴宴,自然不如你清闲。”
沈澜只觉这人莫名其妙:“我此番回来,本是有事要忙。若不是你说近日危险,叫我不要出门,我哪里会清闲下来?”
裴慎讪笑:“外头的确要生乱。”
沈澜索性搁下书,正色道:“你晨间说是皇位交接之时恐有乱象,莫不是有人要……”
逼宫造反四个字虽未出口,裴慎却已会意,只是笑道:“宫中俱是我父亲的旧部,按理是不会出事的。”
沈澜默然,天下事若都按道理来,哪里还会有意外呢。
见她神思不属,裴慎安慰道:“林秉忠功夫比陈松墨更高,我将林秉忠并百余军士留给你,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端本宫就是了。”说罢,他自己到底不放心,又叮嘱沈澜:“若外头真有了动静,你便将宫门彻底闭死,只待我来找你再开。”
裴慎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可见是真有迹象,只是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罢了。
她正想细问,却见裴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天色也差不多了,我带着潮生去赴宴,你且好生休息。”
沈澜心绪不宁,叹息一声,目送着裴慎带着潮生出了门。
恰在此刻,另一对夫妻也在低声絮语。
大太太成了懿安皇后,掌了金印宝册,母仪天下,大喜的日子她却满眼含泪,端着白瓷药碗,拿着调羹搅和着黑苦的药汁子,吹凉了,喂给裴俭。
裴俭戎马多年,哪里耐得住这般慢吞吞的喝药,只管端着碗,一饮而尽。
他身形消瘦,眼窝深陷,喝上几口便呛的厉害,不住地掩面咳嗽。
大太太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从前也是恩爱过的,她哪里受的住裴俭这般。
一面给裴俭顺气,一面止不住啜泣道:“你成日里劳心劳力图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歇着!”说着说着,哽咽难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虽是埋怨,可裴俭心里到底是熨帖的,他笑了笑:“莫怕,待我、咳咳、将国事稍稍理顺些,我也能多、咳、多陪陪你。”
只这么一句话,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痒得厉害,身子也渐渐发沉。
裴俭心知是登基大典累着了,歇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可即使如此,裴俭拍拍大太太的手,坚持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死,也得熬到慎哥儿把南方整饬完毕,回返京都继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