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北镇抚司那么干净,北镇抚司干净是因为他们的头子辛指挥使身正影正,能力高强,做的事也都是明面上的干净事。旁的地方,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其实从没消停过,譬如东厂,也譬如内阁。
狼奴只会以一颗真心待人。要是有人摆着张笑脸对他耍心机,他看不出来的。
楚言枝打消了让狼奴离开的念头。他狼性未脱,一是怕别人害他,二是怕他闯祸,别下场和她当年做的那个梦一样。再就是,她确也舍不得他,便是把扇子,用久了还舍不得丢开呢。
留他在身边,她安全了,他也安全。
楚言枝看了眼在院外廊下踱着步等狼奴出去的辛鞍,对狼奴交代道:“把冰鉴里头那剩下的半只寒瓜带上,路上分给辛鞍吃。绣杏,那两挂葡萄也给他包起来。虽不是什么格外好的东西,但宫里下来的都是最新鲜甘甜的,带给你师父师娘他们尝尝鲜也算尽了你的心意。”
“这是殿下的心意。”狼奴把拆完重新装好的九连环放下,抿着笑涡道,“殿下真疼奴。”
楚言枝嫌他腻歪,看绣杏和几个宫婢把东西都弄好了就催他:“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了。晚上回不回来,叫人留个信,省得年嬷嬷担心。”
狼奴乖乖点头去了,楚言枝继续拆着九连环玩,回忆着刚才小奴隶的拆法,过了一会儿透过窗子去看,就看小奴隶手一掰破了大半块寒瓜,但把两瓣都递给了辛鞍。
辛鞍还真不客气,擦擦汗两只手捧了,一口这边一口那边,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和狼奴一起出去了。
吃相真磕碜,寒瓜汁水估计落了不少,定会招蚂蚁的。楚言枝皱皱眉,心想辛指挥使的儿子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一副德行?还好没有把她的小奴隶带坏,否则她都不想要了。
狼奴迎着烈日和辛鞍并肩走着,一直出了西六宫,辛鞍终于把寒瓜吃干净了,一手捧着两半瓜皮就想拿袖子往嘴上揩。狼奴丢了两张帕子过去:“你真不讲究。”
“我们天天办外差、忙内务,脚难沾地不说,有时候连撒泡尿都不行,只能憋□□里!谁像你这么穷讲究。”辛鞍说着拿两张帕子叠一块儿,揩完嘴又抹脸上的汗,呼出口气,“畅快!宫里的瓜就是甜。”
狼奴默默离他走远些,他身上的汗味儿实在太大。辛鞍却非要过来勾搭他肩膀,还把用完的帕子往他身上丢,嘿嘿一笑:“诶呀大哥,你就不准备问问我为啥找你吗?惊喜啊,惊喜啊!快问我快问我!”
狼奴想不出能有什么惊喜,他心里还惦记着殿下,本打算夜里再去勾引勾引她的。
他臂肘一拱击在辛鞍胸口,手碰都没碰,使着劲风把两张臭帕子甩回了他脸上:“不想说就不要说。”
辛鞍翻个白眼:“你真没意思。你几个月前回来的时候,不是,呃,咳咳,不是问我爹能不能认你做干儿子吗?”
狼奴的脚步明显放慢了。
辛鞍把帕子掖进怀里:“说真的,这些年我已经把你当亲哥看了,但要我爹收义子,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异姓不养、归宗与否,麻烦着呢,搞不好乱了宗族,大家日子都很难过。”
狼奴垂眼看着脚下的影子:“我知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而已。”
辛鞍又凑来了:“哎呀大哥别不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呢!”
出了承天门,辛鞍把他那匹黑马牵来给他,两人一起翻身骑上后,并不急着回去,在路上慢慢踱着。
辛鞍的话勾起了狼奴的心事,他拿着缰绳,抚着坐下马儿的鬃毛。
见他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辛鞍终于不卖关子了,走着走着,支吾着道:“我爹他……他派人去找你亲生爹娘了。好像找到了,就在我家。今天镇抚司要忙的事多,他脱不开身,所以叫我赶紧领你回去见见他们……”
身旁的马蹄声停下了,辛鞍转头看,道旁高大的香樟树枝叶浓密,燥热的风徐徐吹来,光斑淋在狼奴身上,他却凝滞着眼神,半晌才终于抬眸,拿黑如玉石的眼睛看向他。
辛鞍牵牵座下还乱动蹄子的马儿,低头摸摸马首。
风来叶动,狼奴轻声问:“他们长什么样?”
“嗯……北边人的样子,晒得脸上有两团红,眉眼很浓。我瞧着吧,不丑,生出大哥你这模样,应该也合理。”
“怎么找到他们的?”
“呃,就北地最南边的几个村落小镇,我爹派人一一去探查,费了好大功夫。那的人都说常有人外出被狼啊豹子啊老虎啊叼走再没找回来的,十几二十年前,被偷走的孩子也不少。现在没什么人住那了,北边没啥战事,能往南边来的都来了,好几个村子直接空了。这俩夫妻一直守在那没走,说要守着死在那的孩子,别将来魂都没人要。”
狼奴把木奴从腰上撸到怀里紧抱着,他仍看着辛鞍:“他们姓什么?”
“你爹姓刘,你娘姓李。”
狼奴的手紧揪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认识他们。”
辛鞍抬头看看他,又挠挠头。大哥之前不想让父亲去找爹娘来着,辛鞍知道,但那天听了他那样的话,父亲愁得一夜没睡着。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说,去找吧。没找着便算了,找着了,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
大哥不想找爹娘,估计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没听他提过想爹想娘的事,只有很偶尔才会说起在北地那些年和他一起同窝睡觉的小狼们。他甚至能说出每只小狼气息、毛发、个性的不同。什么有的爱舔毛,有的不爱舔,有的最爱吃黏连在骨头上的肉,有的喜欢把肉藏到雪里冻着吃……大哥内心深处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做一个人,他喜欢狼。
骤然说,他有一对是人的爹娘,大哥恐怕会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人是狼。毕竟他在这方面的脑子,有时候真不太好使。
可是如果真的不想要爹娘,他那天怎么会用那么伤心的语气问父亲能不能做他的爹爹呢?
“去见见嘛,从不熟到熟,都是要时间的。你跟我们当初,不也不熟?现在辛家就是你的家。”
狼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思绪成了一团乱线,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
如果他们真是他的爹娘,他有了爹娘……他是不是就可以娶殿下了?
可他怎么能认不认识的人做爹娘呢?狼奴知道这问题在旁人眼里好傻,他们都说,生了他的人才是他的亲生爹娘。但狼奴并不这么想,他心里唯一的娘是狼王母亲,然后是年嬷嬷,还有师娘……她们都对他好,一个喂养他活下来、教他在北地生存的本事,一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护,一个像人间的母亲一样关爱他。
他和别的小狼不一样,但是狼王母亲没丢了他;他当初那么脏,殿下都嫌弃,可年嬷嬷不会,她给他洗脸、教他做饭、跟他说话;他只是个被殿下丢给师父的小奴隶,但师娘会把他当辛鞍那样教养……
狼奴不想要认旁人做娘。他唯一能认定的爹,也只有师父。虽然师父不可能做他的爹,但他们都说师者如父啊。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辛鞍看他这样,带着马儿踱到他身边,拿了他手里装葡萄的篮子,拍拍他的背:“走吧哥,再晒下去葡萄都要蔫巴完了。”
狼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定国公府去。
下了马,还未进门,一阵一阵的哭诉声就从院子里传出来了。狼奴手扶在墙壁上,辛鞍拉拉他:“我陪着你呢哥。”
狼奴抱着木奴进了门。
庑廊下立着一群人,有小厮有婢女,师娘和师奶、师公、辛鞣都在,他们围着中间两团模糊的身影。察觉到他们从这过来了,人都往旁边散开,里头那两人也拨开人往外看。
确如辛鞍所言,他们眉眼很浓,皮肤黑,脸颊有两团红,还有很多淡色的点子。穿的衣服样式和这边不一样,有点杂乱,这么热的天,襟口袖口竟还裹着绒边。那绒边看着不像丝线制的。他们哭得厉害,特别是那个女人,一看到他便捶胸顿足地想扑过来,混在哭喊声里的话音听着也和他从小学的不一样,他有点听不明白。
众人忙去拉住他们,教他们情绪稳定些。狼奴被他们抓了手臂,听到他们激动地喊:“孩子!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