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响马蹄声。
营房门大开着,两边燃着的高架火盆内火焰被风吹得肆虐歪斜,粒粒如鹅毛般的大雪却交杂着往门内吹鼓而入。
程英谦转头看去,一双不染纤尘的黑缎皂靴骤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高扎乌发的少年背立风雪之前,眸如点漆。
血“滴答滴答”顺着他手中提着的那颗狰狞头颅而落,犹带热气。
狼奴冲程英谦偏了偏头,沾染了几点血珠的眉眼间野性被放大了数倍,肆意张扬着,唯有说话间微微漾动的笑涡让他显得还有几分稚气:“程副帅,我可以做参将了吗?”
他抬臂一扔,那头颅在地面“咕噜咕噜”几转,停到了程英谦脚边。
春风一阵一阵吹过,渐次吹开了院中桃李的花骨朵,公主府内花香盈满,府主却无心立在树前一一欣赏。
荀太后病重,楚言枝一心牵挂,在慈宁宫内住了下来,日夜服侍在前,为治疗方便,辛鞣也跟随她一同住着。
荀太后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了。每次醒来时,楚言枝都万分庆幸,却更加害怕她下一次的沉睡。
她每日陪皇奶奶念经诵经,还抄写经书为她祈福,荀太后却并不想她这么做,一醒来就要她坐在床边跟她说说话。姚窕一直陪在旁侧,成安帝偶尔会站在门口朝里静静看着,并不进去。
再次服侍荀太后睡下后,楚言枝看向门外那道又要离开的身影,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
辛鞣医治皇奶奶有功,成安帝除却让娘亲替他赏下绫罗绸缎等物外,把所有功劳都算到了刘家父子身上,说反正他们早晚是一家人,赏给谁都一样。楚言枝却深知父皇只是不想坏了所谓的“规矩”而已。
像皇奶奶说的那样,后宫不许女子由御医直接看诊,又不许女医进宫做御医,好没道理。
当初如果不是三姐姐敢犯险帮她找来御医替娘亲看诊,她那还会有今日……
还有皇奶奶,如果不是她有幸认识了辛鞣,知道辛鞣会医术,可能皇奶奶自那日起就无法醒来。
那么多前车之鉴,父皇却从不放在心上。也是,用皇奶奶的话说,怎么可以指望受利的人替被剥夺利益的人着想呢?
三姐姐要参政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头脑,且有太多顾忌,楚言枝也想同她一起了。不过就算不能参政,楚言枝觉得自己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做点努力,比如支持更多像辛鞣这样的女孩儿学习想学的东西,将来想办法和三姐姐一起让女医也可以入职太医院。
楚言枝抱着这个心思起身往外走,正琢磨着词句想要简单试探父皇的口风,却见有人从外急忙跑进来,对石元思说了什么,石元思脸色骤变,附耳告诉了成安帝。
成安帝听后下意识撑住了石元思的肩膀,再三确认后才对他下令要江氏父子进宫去乾清宫等着他。
楚言枝跟了两步停下,看向还端着茶盏在旁的钱锦。钱锦依然是那张带笑的脸,朝她微行一礼,搁下杯盏后跟上了。
楚言枝看他们一直走出正殿,绕过影壁,才转身重新回了内室。
一月末的时候父皇建了西厂,西厂厂督由石元思担任,原先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汪符虽还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不再时时跟随了。
新建的西厂显然比从前的东厂更得势,钱公公在陛下身边没那么得宠了。
年前他说她婚事尽早办的好,原因就在于此,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像汪公公那样突然被冷落。
三姐姐的婚期将要到了,二月二十四这日午时,荀太后醒来问了时间后,便让楚言枝和姚窕回去帮忙筹备,不能因为她而使楚姝受委屈。楚言枝深知三姐姐并不在乎这些,但皇奶奶很是坚持,且如今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娘亲作为三妃之首理应出席,她作为与三姐姐最亲近的姐妹,不可以不相陪。
楚言枝放心不下荀太后,让辛鞣和红裳都留下继续替自己时刻守着,临走前,还晃着荀太后的手臂,要她答应自己不许睡得太久,等二月二十七晚间婚礼一结束她就回来。
荀太后拍着她的手背点头应了。
回到公主府后,楚言枝先安排人将之前准备给楚姝的添妆礼送去,然后去了三公主府,看教习嬷嬷给她梳妆、试换嫁衣。
楚言枝到了后才见那些教习嬷嬷们都被挡在了内院外面,门虽开着,碧珠却站在那不许她们进去,说三公主心中挂念着荀太后,不想弄这些,等婚期当日再做都不迟。
教习嬷嬷们同她理论着,说如果不早先准备好,万一等那天手忙脚乱出岔子、误吉时怎么办?她们担待不起。可不论她们怎么说,碧珠始终不放人进去。
见楚言枝过来了,众人福身见礼,楚言枝站在门前唤了声:“三姐姐?”
没一会儿阿香过来引她进去了,楚姝依然懒懒的样子,调弄着茶碗里的金叶子汤匙。
“再过两日就是婚期了,皇奶奶让我回来看看你,辛小姐在那里陪着,一切都还好。”楚言枝在她身边坐下了,“三姐姐要不要让她们进来为你试妆?”
楚姝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算了吧。”
楚言枝便不再劝她,只是想她既然不在乎婚事,应当也不会在乎试妆这点小事才是,三姐姐不是会刻意为难宫人的人。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烦心事吗?
见她捧着茶不说话了,楚姝搁下汤匙,饮了一口冲调好的玫瑰泡茶,放下后倚靠着炕沿看向她:“辛小姐与你一起待在宫中,想必也不知道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吧?”
楚言枝蹙眉:“是辛家出什么事了吗?”
“辛指挥使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受陛下宠信了,但日子清闲下来,我看对他也挺好的。他女儿还在宫里立功呢,能出什么事。是两日前北地传来邸报,说鞑靼连攻贺兰山、河套地区,欲要侵我大周。父皇召江霖进宫一番面谈,江家父子当天就星月赶回去了——诶,多大的人了,怎么喝个茶还能烫到手。”
楚姝忙探身把楚言枝端着的滚热茶盏放下,拿帕子裹住她微红的手指擦着上面的水。
楚言枝近来体寒,总是手脚发凉,所以即便已经快到三月了,还是常捧着热茶不放。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从楚姝的帕子里抽了出来,笑道:“我大周兵力强盛,岂是鞑靼想攻就能攻得了的?何况江元帅向来战无败绩,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姝叹气:“真不担心?辛指挥使的徒儿,你那个小狼奴,可还在北地没能回来呢。”
“我哪里管得到他……”楚言枝停顿片刻,“而且他一个虾兵蟹将,根本轮不到他上前线。”
“去的时候是小兵小卒,为了你,他哪里还能甘愿只做一个小兵小卒。”楚姝玩笑着,看她略微抖颤的睫毛,“等江元帅赶回去,恐怕都到三月中了,而且据战报说鞑靼这次准备极其充分,是早有预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攻数城,把北地江家军的兵力分裂成了数十个部分,程英谦在那孤立无援,只能苦苦捱着。鞑靼还算安分的这十几年里,没少搞些小动作,但都不足为惧,这次却是要来真的。”
“难道我们还能真的输了不成?”楚言枝站起身,“大周又不是只有一个北地蓄养兵卒,我不信他们真能翻了那几座连绵山脉侵入腹地。”
“可这一战若无出色将帅率领,北地定会遭受重创,等江元帅赶到,到底能挽回到几分还是个未知数。他们赌的就是江元帅从得到战报到赶至北地的这段时间差,说不定还会在半路进行截杀。”
楚言枝下意识又要去拿那杯茶喝入口中,楚姝抬手给她拦下了:“还说你不担心他?”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是担心家国大事!三姐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万一真让鞑靼打进来了怎么办!”
“那我也提枪上马。”楚姝语气平常,“宁做战死的公主,不做亡国的奴。好啦,事情哪里会那么严重,北地不是只有江元帅一个智勇双全的总兵大元帅,那还有个副总兵程英谦呢,手底下多少参将副将守备的,你那小奴隶只要跟着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江元帅回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