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状:衣袍崭新, 袍角上有树枝刮痕与未干透的泥污,代表不久前曾从湖畔路过……靴子华贵, 身份不低, 沾有深浅不一的泥污, 代表其主人并不是一个拘于外物的人,可能有些跛脚……站姿很稳, 此跛脚应该是心理上的……姿势防御性很强, 可攻可守, 站位方便逃跑,曾被追捕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不肯轻易暴露破绽,心理防线非常高,可能受过亲近之人的背叛……]
一眼将这些信息收入眼底,易文君心脏蓦然一跳。
这一瞬间,易文君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答案,但偏偏这个答案却又似乎是如今唯一的解释……
她脸上不动神色,脑中电转,迅速做下了第一个决定与试探。
“我想要说什么?不,殿下,难道不是你想要问我一些什么吗?”易文君盯着菲尔德的面容,不肯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比如说如今你最想要知道的,无非就是为何你会回到十六岁的这一年、这一天……不是吗?”
菲尔德蓦然动容。
于是易文君的心也沉了下来,那个令她难以置信甚至感到荒谬的猜测,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地——
是的,就如同[完美世界]的探测,面前的菲尔德的确是十六岁的身体,但那个从真实世界闯入的灵魂,却并非是十六岁,而可能是更久以后。
没错!时间错位!
在这个虚假的书世界里,被混乱掉的竟不止是真与假、虚与实的界限,甚至还包括了时间的维度!
白天,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由书中虚假的人偶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
夜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由真实世界的灵魂演绎一场场爱恨情仇。
真实与虚假同时发生,过去与未来共同呈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朔月女士她怎么还会有时间相关的能力?难道这就是她“预言”之力的由来?
但“预言”这个属性,难道不应该是她吃掉全知主宰的部分神格后获取的能力吗?就连全知主宰本身都没有时间相关的能力,朔月女士又哪来的这个力量?
易文君心中惊疑不定,感到这件事越探索越奇怪,而这个世界也是越深入越迷茫。
但是,此刻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于是易文君迅速回神,趁着对面菲尔德心神失守的片刻间,继续用高深莫测的声音道:“不必担忧,菲尔德殿下,这只是这个晚上的异常罢了,你如今正身处梦中,而只要等到天一亮,一切都会回归原位……当然,这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对于迷途的旅人来说,年轻时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总是值得怀念的。”
“无忧无虑?”菲尔德终于回神,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对,是啊……曾经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说我无论现在如何,至少也曾不知忧愁……”
“你难道不认同这个说法吗?”
“不,我当然认同。”菲尔德又笑了一声,“我只是嘲笑曾经那个悲春伤秋愤世嫉俗的自己罢了。”
每个年轻的人都曾不满足于现状,都觉得自己本可以得到更好的一切——如果能够再幸运一些的话,自己本可以拥有恩爱的父母,和睦的家庭,优渥的环境,出色的成绩,旁人的艳羡……
一切的一切,都本该完美无缺!
但偏偏自己就是不够幸运,所以那样多的遗憾才会降临自己的身上。
虽然一路上,旁人不断告诉自己“你已经拥有得够多了”、“你如今的一切是旁人毕生难及的”,但遗憾就是遗憾,不满足依然会在心底生根发芽。
于是年轻人在心中暗暗发誓,长大后的自己一定要令现在的所有遗憾都得到圆满!
然而,直到长大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年轻时拥有的一切的确已经够好了,因为成长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而成年后的人生更是需要他们不断不断不断地努力,才能艰难停留原地,不被历史与时间的洪流卷携而下。
人生为何会如此痛苦?
菲尔德的目光像是在质询,又像是在对过去无知的自己发出嘲笑。
易文君稍稍沉默,目光下落,在菲尔德分明没有问题但却微跛的右腿上一顿,突然说道:“殿下,如今的你,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可笑吗?”
“难道不是吗?”菲尔德反问。
易文君转身,放下手中熄灭的提灯,缓声说道:“殿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你可知道,每当飞鸟飞过天空、俯视大地时,它总会听到一位伯爵家窗前的笼中鸟在唉声叹气。有时候,笼中鸟是在抱怨今天的饲料不够精细,划痛了它娇嫩的嗓子;有时候,笼中鸟是在担忧主人三个小时没有理会它了,是否是对它丧失了兴趣;还有时候,笼中鸟在抱怨不远处湖畔里的青蛙,认为对方鸣叫的声音吵到自己的午休了。
“有一天,飞鸟终于忍不住好奇,问笼中鸟道,为什么你总在抱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有多少鸟儿还在鸟巢的时候就被天敌吞吃,或是被兄弟摔死吗?你难道不知道世上有多少鸟儿艰难求生,为了不被饿死甚至要与恶狗抢食吗?你明明生活得这样好,不愁吃穿,无忧无虑,为什么你还要为这些小事儿喋喋不休呢?
“笼中鸟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的世界只有一个笼子这样大呀。如果我不去抱怨这些小事,那我的生活里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易文君手中的提灯轻轻落在桌上,但却重重落在了菲尔德殿下的心上。
“所以殿下,年长的你又何必去怪罪一个孩子呢?”易文君平淡道,“他的抱怨与不满,并非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不知人间疾苦,而仅仅是因为他的世界不过就这样大罢了。那些对飞鸟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就已经是他毕生所能见到的最大的事了。”
这一刻,菲尔德蓦然一怔,神色茫然近乎困惑。
而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浮出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微烫。
“我们……我们之前认识吗?”菲尔德先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信件,后又抬头看易文君,像是试图从易文君的脸上找到某个现实人物的影子,“你好像对我很熟悉?”
易文君道:“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这里只是殿下你的梦,你是因为你自己的意愿才在梦中降临的,所以殿下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愿就好了,其他的一切又何必深究呢?”
菲尔德眉头紧蹙,卡壳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早已经不是殿下了。”
“好的殿下。”易文君从善如流,“殿下,你每个晚上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我不保证一定会回答你,但我可以保证它一定是正确的,现在你可以选择发问,也可以选择离开,只不过明天晚上的我却不一定会在这里等你……一切都由殿下你来选择。”
易文君稍稍加快了一下节奏,给菲尔德施加了一下压力,但对方并未立即上当。
“我要如何相信你?”菲尔德质问,“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欺骗我?”
易文君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相信神吗?”
菲尔德同样以问题回答问题:“你难道想说你是神?”
“当然不是。”易文君站在生命教会的神像下,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言人罢了。”
此刻,室外月色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