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开设了个大茶棚,砌了灶,好几个掌柜伙计跑着腿,为过往旅人供给些简便的茶水饭食。
大家纷纷下车打尖,那男娃的母亲也在马车外头喊他。他趁势将木鱼塞还给了疾,吐了吐舌头,掀开车帘子跳下车。
月贞一双恨眼追着他下去,扭回来,对着了疾把嘴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讨厌,说又说不听,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两个男孩子,跟这孩子一模一样,讨人嫌得很。”
事情一过去,了疾眼里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礼的模样。对着她满脸的怨气,倒笑了笑,“你是姑妈,还怕侄子?”
月贞翻着眼皮咕哝,“那是两个小霸王,仗着我娘疼他们,在家里闹得无法无天的。我嫂子又护着他们,他们一哭,就不问青红皂白,只说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她当着面骂孩子不懂事,背地里却说:‘姑娘这样大的年纪,还跟孩子计较。也是孩子气,姑娘不嫁人,总也长不大。’倒又扯到我没人要的话上头去。”
在家这些年,月贞是受了不少气的,但平日里连对她娘也甚少抱怨。
抱怨也没用,她娘虽是长辈,却常年病恹恹的。在家做不了什么活计,自省是个拖累,只看她哥嫂过日子,哪里还有能力替月贞做主?月贞说过两回,她娘反来说她的不是,她也逐渐不说了。
今番对着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为他话虽然少,可总宽慰人能宽慰到点子上。
他说了句玩笑话:“谁说没人要?如今不是给我们李家要来了?”
月贞一听,立时感到几分熟稔的亲昵。便笑起来,脸上泛着晶莹的细汗,肩后的那块帘子给风掠起来,太阳光倏隐倏现,照亮她粉绒绒的腮畔,像个饱满的蜜桃。
她默一阵,忽然皱着鼻子说:“他敲木鱼一点也不好听,还是你……”
后头的话还未及说出来,就见琴太太跟前的丫头挑起帘子,淡淡的口吻,“大奶奶,太太叫你下来用点东西。”
月贞正要答应,丫头却将眼一转,对了疾换上了一副敬重笑颜,“鹤二爷,霜太太也叫您呢。”
这些下人称月贞不用“您”,一贯用“你”,月贞晓得是瞧她家穷,骨子里不够重她。她自己倒觉得不要紧,这些人除了这一点,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没有太为难她的地方。
她给人一搀下马车,便将面上春水轻挹的颜色收敛了。当着人,还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情态。
茶棚外头坐的坐,蹲的蹲,扬长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众,散客也被撵到路上来吃茶用点心,里头给他们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里头。
照旧是男人一边女人一边。琴太太与霜太太是分开的两张八仙桌,各自陪着族中几位辈分大的女眷。丫头搀着月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她是新寡,对她格外照应。
她稍稍向桌上众人见了礼,也不认得,叫她喊什么便喊什么,喊完规规矩矩地在琴太太边上坐着,一言不发。
里头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夸她:“都说我们贞大奶奶是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规矩,又重情义。”
月贞知道,治丧的这段日子,这些人虽然没与她过多交集,但都拿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些好凑热闹的人闲得发慌,希望挑出个错来去议论。
亏得她该哭时哭,装得个好模样。
琴太太微笑着把几个女人睃一眼,“所以我才拣的月贞呀。那些千金小姐,随媒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们还不知道,早叫家里头娇惯坏了。就单说月贞重情义这点,这些日子,眼睛见天哭得红红的。我儿没了,虽然还有个儿子女儿嚜,可他们不懂事。也就是月贞还懂我这份伤心。”
几个人女人搭着她的话把月贞夸了几句,却不是为夸月贞,是为夸琴太太眼光好,心肠好。
月贞置身事外,随她们褒贬。四下一瞧,大爷的棺椁停在茶棚外头,给烈日晒着。说是为他下葬,其实是个迫于无奈的幌子,许多人不过是借他来蹭吃蹭喝打秋风。
又有个妇人问月贞:“赶上这椿事,贞大奶奶还不曾回门?”
琴太太叹道:“哪里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来。等回家去,再打发管家小厮们带着礼陪月贞回去一趟。”
那妇人听见回门礼,知道他们家的厉害,就不为月贞,单为外头瞧着好看,礼也不会轻。她那双精明市侩的眼珠子在月贞身上滚一滚,羡慕里又透着一点瞧不起。是觉得月贞不配。
掌柜伙计们避在灶后,由李家的下人们侍奉。借了他们的水,茶叶点心都是家里带来的。
霜太太尤其细致,使人带着个大食盒,是给了疾预备的斋饭。
了疾在那桌上,拣了几碟子斋菜,叫给外头徒僧们送去,陪着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与月贞背对着背。
风穿堂而过,长条凳底下,他的袈裟擦着月贞的裙摆,仿佛两个孩子在纠缠玩闹。了疾没察觉,月贞虽然察觉到,却任凭它们擦在一处,有一线悄然的愉悦。
听见霜太太说:“你想着他们做什么?就剩这两样,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这两样就够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头。”
月贞悄么扭头看一眼,那桌上跟他们桌上一样,摆满精致点心。什么花下藕、带骨鲍螺、炸鹌鹑、糟乳鸽……
了疾一点不动,只吃他的稀饭、炒芥菜并清炖山药。
霜太太脸色不高兴,自己也搁下箸儿,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
有人安慰两句,扭头劝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规矩的。上回我到你们庙子后头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们也吃晚饭。他们还是那样大的寺庙呢。也就是鹤年,还守着这些古板旧律,苦了自己不说,还惹得你母亲心疼。”
只听见了疾淡笑了两声,没有一句话。
月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还得装出食不下咽的样子;二是当着一桌子的长辈,她得守规矩。人家想起来给她夹什么,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么。
叵奈桌上这些女眷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起来是一家人,到底家业悬殊。他们凑热闹好容易吃几顿好的,哪里还记得她?
歇了小半个时辰,月贞半点没吃饱,捧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登舆。同车的那男娃要睡午觉,挤到他娘那辆马车上去了,这头只得月贞与了疾。
两个还是对坐,月贞倏地有些尴尬,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脸偏着,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云渺渺。
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月贞脸上一红,更有些发窘了,“店家的水不干净,吃了他们的水瀹的茶,胃里不大爽利。”
话音甫落,又恐了疾误会她是闹肚子,忙又添补一句,“像是有些胀气。”
了疾靠车壁上瞅她一眼,发了慈悲,摊开霜太太包给他的帕子递给她,“和长辈们同席,大约没吃好?将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里是两个鲍螺,碎了些渣,阳光从他肩头落在他的掌心,鲍螺也浮起甜丝丝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声。
月贞看着那两只鲍螺,稍作矜持,没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给你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