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的火光碾过了疾的眼皮,照得他轮廓也格外温柔,月贞看迷了眼,索性支颐着下巴撑在几上,“你说呀,什么才叫执念?”
了疾把眼皮稍稍垂避下去,捻动手里的持珠,“对不可逆,不可改之事过分坚持,就是执念。”
“不坚持一下,又怎么能知道它是不可逆不可改的呢?”
他“吭”了声,把脑袋转向别处,心里咚咚敲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看见元崇在拿供案上的木鱼,他趁势扭转谈机,“崇儿,木鱼可碰不得,敲了它大了可就娶不了媳妇了。”
元崇虽然不懂“娶媳妇”的道理,但听起来是桩要紧事,唬得他把小手一缩,藏在身后走来,“二叔,娶媳妇做什么用?”
倒将了疾问得眼睑微红,短暂沉默。月贞瞟他一眼,跪直了身,向元崇张开手臂,“娶媳妇就是一个男人接一个女人到身边来,男人照料女人,女人照料男人,他们一齐生个娃娃,白头到老。”
女人元崇还不大有兴致,不过小孩子都喜欢娃娃。他扑在月贞怀里,仰面看她,“母亲,男人和女人怎么生娃娃?”
问得月贞面颊飞红,假装镇定,“就是要睡在一张床上。你小孩子家,不许问这些。”
闻言,了疾不由得透过鹅黄纱幔,望了那头的架子床一眼。那边罩屏内没上灯,窗里有一片月光渗进来,淡淡的蓝色,映着灰色的帐。纱帐被细风吹着,轻微浮动,像浮起的一片温柔水。
整间屋子都被浸得温柔了,就连窗外望了十来年的嶙峋山崖,也在月光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但是他立马又感到无耻与懊悔,忙把目光落到供案上的香炉。
然而他也不能叱责她,到底是童言无忌,她并不是始作俑者。况且过于避讳,反倒招得元崇愈发好奇。于是两个人都乔作镇定。
叵奈元崇又问:“睡在一张上,怎么生娃娃呢?陈妈妈也是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
月贞没廉耻地噗嗤一笑,偷么斜了疾一眼,“不是那样睡。”
“那怎么样睡?”
“嗯,这可真是难倒你娘了……”月贞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一面羞赧难当,一面又使着坏心,眼骨碌碌转到了疾脸上,一并模棱两可地将话锋推到他身上,“你二叔知道得多,你去问他好了。”
了疾陡地一阵意乱,噌地站起身来,有些冷了脸,“大嫂,崇儿,天黑了,你们该回去歇息了。”
他手间坠着的持珠在摇晃,竹影同样摇晃在他檀色的纱袍上,衬得他些微缭乱慌张。月贞一向看他都是泰然自若的,今夜却如此不同。
她认定他是因她而慌乱,不论怎么样,能撼动他那一身恬然,心里难免会生出一种骄傲。
她斜飞一眼,点点恃宠生娇,“这么黑,石阶上来下去的,你也不拿盏灯送送我们娘俩?”
了疾没奈何地走去点灯笼,“走吧。”说话提着灯笼立在门首等她。
月贞拂裙起来,见他只穿那件纱袍,有意关怀,“风吹得可有些凉。”
他却会错了意,只当她冷,回身往屋里取来件玉白氅衣递给她,“披上。”
她也没辩解,笑着将袍子拢在肩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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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深深愿(二)
玉山长夜, 是风凉露重,月荒林影间。脚下和尚们的居舍还缀着几点黄灯, 渺如萤火。还是了疾手上的灯笼可靠些, 他在前头抱着元崇,时不时地回身将灯笼照在月贞脚下。
整座南屏山陷入永寂,能清晰地听见夜风细啸, 将月贞肩上的白袍向后吹着,仿佛是身后有一只手拉扯着她。
她扭头一望,山峦成了个欺世的黑影立在背后, 倏地唬她一跳,“不知这山里有没有狼?”
“这里是山脚底下, 人走得多了,野兽就不敢出没。大嫂别怕。”
元崇在了疾肩上睡着了, 因此他说话是低声的, 却莫名能定人心神。他站在下头等着,灯照在她脚下, “大嫂来, 走在我边上。”
“嗳。”月贞答应着, 左顾右盼地捉裙来到他身边,把他胳膊肘底下的衣料拽着,“看不清,不会踩着蛇吧?”
了疾只睨了臂弯一眼,一语未发。
兜兜转转归至禅房, 隔壁老太太与白凤领着两个侄子先歇下了。黑窗里传出老太太抑低的声音,“月贞?”
“娘, 是我, 您还没睡?”
“你没回来, 我哪里能放心睡。既回来了,快带着孩子歇了吧,明早好回家去。”
月贞蹑着手脚推开隔壁禅房的门,抹黑寻灯点上。了疾将元崇轻手放到床上去,直起腰来,月贞就近近地立在身前。
她擎着一盏昏灯,眼睛映得黄黄的,像一场清秋。那种异动又袭入了疾心上,他说不清,仿佛清寂的心里落进两只萤火,扑扑簌簌地跃动着。这感觉很陌生,佛偈里从没有过注解。
他不自在地挪开眼,“大嫂,早些安寝。”
“鹤年,谢谢你。”
说着话,月贞擎灯将他送至门首。场院里落满月辉,树上的红布条像一只只白骨狰狞的手,在风里张牙舞爪。了疾坚实可靠的背影嵌入树荫底下,使它们得到抚慰,统统温柔地安宁了。
月贞心里有也如同有只温热的手抚过,令她弯起一抹恬静的笑,脑袋歪在门框上,暗赌他会不会回头。
回头?不回头?
了疾同佛理之外的一种本能斗争着。然而出世修行,无非是同一些本性本慾作斗。他分明该走了,又留连什么?留连也不过是一种贪欲,他应当克制的。
他在世外与红尘的边缘,些微向后斜看一眼。遗憾与庆幸的是,不够望到门框。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月亮知道。
次日章家小大哥的膝盖消了肿,能勉强动弹了,老太太便又心疼儿子没饭吃,一声一声地摧着回去,“永善一个人在家不知是怎么过的,冷锅冷灶的,夜里连个吹灯的人都没有。”
白凤听见,心里也暗起些不高兴,挤着月贞咬耳朵,“你娘成日间抱怨,说我支使你哥哥,夜里睡觉都是叫他吹的灯。真是怪了,我们屋里的事你娘也晓得,未必她后脑勺长了眼睛?再说,夫妻间我支使他吹个灯关个窗户有什么?你哥哥要是有大出息,早年辛苦读几年书,考个功名出来,别说吹灯,我日日替他洗脚都好。可他什么能耐?不就是个卖果子的?我是嫁到你们家来,又不是卖给你们家做丫头!”
从前月贞她爹在时,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琐碎从不过问,然而外头的事情也没一项办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