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睇了月贞一眼,含笑点头,“也好。”
自打月贞嫁来,他也是头一回到这屋里。比先前大爷在时变化许多。从前的红漆家具都重刷了黑漆,纱帘帷幔也都是略显深重的颜色,衬得整间屋子沉闷古板,与琴太太的屋子如出一辙。
一瞧就知道是琴太太的心思,她老人家自己的屋子是黑压压的,连这屋里也刻意杜绝了一切鲜艳活泼的色彩,恨不得连阳光也不放进来,好将月贞刻造成一个似模似样的寡妇。
迎面见供案上竖着大爷的牌位,了疾欲待祭拜,要找地方搁他的持珠。一侧首,月贞笑盈盈地将两手摊在他面前,“我给你拿着吧。”
他将持珠搁在她手心,止不住唇角轻提,也对她笑一下。
永善也学样子,点上香跟着拜了一番,与了疾说,“今日头回到你们家来,竟然如此堂皇,可怜我这妹夫,这样的富贵,却无福去享。”
了疾淡淡回道:“正所谓生死有命,舅兄不必过于伤怀。”
月贞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将了疾的持珠紧握在手里。珠子想必被他摩挲过许多个年头,染上了他的体温。其中那颗红珊瑚主珠,像是被他赋予了灵气,成了颗鲜活的心脏。她感觉到它在她手心里跳动。
鬼使神差地,月贞背过身去,趁没人留意,亲了那颗大珊瑚珠子一下,将它还给了疾。
“谢谢大嫂。”
月贞小小地使了个坏,心情大好,“替你拿个东西而已,有什么好谢的?你真是客气得过头。”
言讫,走去将牌位抱下来,拿张绢子抹了抹灰,又放回去,回身请了疾与永善在榻上坐,“你们外头说话,我和嫂嫂到屋里去坐。”
永善望着二人打帘子进去,扭头问了疾:“我这妹子还算得体?在你们家没出什么丑吧?”
不待了疾答,跟着便是一番自夸,“她不会的。我这妹子脾气虽然犟些,倒还算知书达理。别看我们家市井小买卖人,祖上也是读书人家。我父亲还有秀才功名呢。他老人家教我们读书写字,要不是当时家中贫寒,我也能去考个功名。可惜,可惜。”
了疾拈着袖口随声附和,“造化弄人。以舅兄才学,必有后福。”
“不是我自吹,现如今,好些富裕点的家里,小姐还不读书不识字呢。我这妹子却是从小就跟着我读书认字。要我说,妇人家虽然读书没什么大的用处,却也不见得是坏事。譬如到了你们这样的人家,学着看账算账,总是个好处嘛。鹤年说是不是?”
了疾向那张蟹壳青的门帘子看一眼,认同地笑了笑,“舅爷所言极是。”他顿了顿,又道:“大嫂嫁到我们李家,是委屈了。”
永善还道是恭维,随口一笑,“嗳,这话哪里说起。”
“大嫂才进门,与我大哥礼还未全,就成了寡妇,难道不委屈?”了疾睐着他趁机试探,“按说出了这样的事,贵家将大嫂接回去另聘人家,也在理。我们家的长辈也无话可说。舅兄或可回去与老太太商议商议,议好了,只管放心,由我去对姨妈讲。”
骤听这话,永善忙端正颜色,“是我妹子在府上得罪了谁?或是哪里不好?”
了疾笑着,有些怅然,“没有的事,大嫂很好。只是她年纪尚轻,为一个话都没说上的人守节,太委屈了。”
永善稍稍放心,又松弛了骨头,“不委屈不委屈,到你们这样的人家,好吃好喝,还有什么委屈受?正是你方才说的,人各有命嘛。”
两句来往间,了疾便探清楚了。要他们接月贞回去另嫁是没可能的事,这家人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其实这话霜太太早前就说过,但他不死心,总想替月贞谋一条出路。
然而月贞的出路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却不敢扪心自问。却在榻上替她感到一阵暗败灰心,脸色亦微微转冷。
未几陈阿嫂领着元崇进屋拜见后,自回房用饭。芳妈珠嫂子也提了饭来。了疾是三样素斋,与永善的四样荤菜一并摆在饭桌上。
永善仗着是娘家舅爷摆着架子训人,“你们这些下人好不懂事,鹤年是出家修行之人,见不得荤腥,怎的不另摆一桌?”
了疾摇摇手,“不防的,我陪着舅爷一桌用。”
永善忙笑嘻嘻情他入座。当着了疾,芳妈也不好反叱亲戚,只是愈发看不惯这章家人的嘴脸,心里暗骂一句,提着食盒又进卧房摆饭。迎面看见白凤坐在榻上,顺势乜了她一眼。
待人出去,白凤端起饭碗在榻上向月贞抱怨,“你这屋里的下人简直不像个下人,亲家哥嫂在这里,她们非但不殷勤些,反甩脸子给我们瞧。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亲家?”
月贞早察觉到芳妈的轻视,却也没法子,谁叫芳妈是冯妈的亲戚,冯妈又是琴太太跟前的老人,轻易得罪不起。
只得劝她嫂子,“嫂子不要理她,你在这里住几日,有什么是使唤珠嫂子或小丫头,不要使唤她就是了。”
饭后永善要回家去,家里尚有一摊子事丢不开,只留白凤在这里帮忙照应。屋里下人什么都没说,连月贞也一时没想起来,还是了疾吩咐丫头,“去告诉角门上套一辆马车送舅爷回去。”
月贞感激地看他一眼,与他一道送永善往角门上去。了疾另叫人预备了几样大菜,装在食盒里交给永善,“老太太身子不好不能前来,请带些吃的回去给她老人家尝尝,也算到过这里一趟。”
永善揭了盖看一眼,都是些素日吃不上的野味海鲜,心内无不高兴,欢欢喜喜登舆而去。
两人照原路回去,太阳正晒,月贞将扇遮在额上,恰好也遮住她一双眼睛,可以肆无忌惮地往上瞟。
瞟着瞟着,她抬起胳膊肘撞了了疾一下,“你方才同我哥哥都那么多话讲,怎么这会又哑巴了?难道是省着唾沫明日好为老爷诵经?”
了疾这会又将戴在手腕上的持珠垂到虎口拨动起来,目不斜视,“你哥哥是客,姨妈请我款待他,自然不能冷着他。”
“噢,你这话的意思,就能冷着我囖?”
了疾的指端摸到那颗珊瑚珠,感到一点湿润的滑腻,暗暗放在手心一看,上头扣着一点浅淡的粉色油光,在太阳底下,有明显的细细的唇纹。
那唇纹仿佛登时幻化成一张活的嘴,小巧丰腴,涂抹着月季粉的胭脂,向他掌心轻吻了一下。他一时心慌意乱,慌张得险些将整串持珠丢出去。
因此他并没听见月贞在说什么,所有的余光都落在纨扇底下的那张翕动的灵巧的嘴上。
她在他面前时时都在笑,好像从无烦事挂心头。但他仍能从她轻盈的笑颜里感受到一种孤苦。
月贞以为他是装作没听见,怄气地把纨扇掣下去,斜上眼来,“你不听人讲话的?”
“嗯?你说什么?”
月贞干瞪了他须臾,一下泄了气,“算了算了,你这人没意思,玩笑也开不起。”
可她的玩笑话并不全是玩笑,底下往往藏着大胆的试探,似乎既不遵礼,也不守节。
了疾却无从讨厌,只是替她唏嘘感慨,“我方才略微试探一下你哥哥,他们恐怕是不想接你回家去。”
“接我回去做什么?”月贞有些发蒙,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然装傻充愣地笑着。
她心里希望了疾不要说下去,可他们显然还没有达到心有灵犀的境地。
了疾照旧在说:“从前我就与大嫂说过,你和大哥夫妻未全,倘或娘家肯,大可以另择良人。”说到此节,他小心睐她一眼,生怕伤了她的心,“可你哥哥那意思,是不大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