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琴太太问得没了主意,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磋磨。她一脸苦相地笑了下,“先看看吧,要真像那么回事,只好先送月贞回章家去,告诉章家老太太,叫他们暗地里请大夫来瞧。倘或果真,就在他们娘家坠了胎再送回来。他们是她的娘家人,再不好,总是会守口如瓶。给他们知道,总比给咱们家底下那些婆子媳妇知道要好。”
言讫,她把眼皮阖起来,不看见眼前这贝阙珠宫的景象,仿佛就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老了,再遇到这种事,心里竟跟阴天似的。人站在那阴霾的浓云底下,想恨恨不足,想杀却提不起刀,四肢都是软绵无力的。
她瘫卧在那张绣罗堆的架子床上,如同缩回一个壳子里。风雨一时吹不到这壳子里来,阳光也暂且晒不到这里,她在混乱中栖息,感受着这缝隙里的祥宁。
作者有话说:
月贞没有怀孕,只是误会。
第67章 别有天(七)
也是不凑巧, 月贞伤怀未散,又担着后惊, 往后一连几日都有些食难下咽卧难安枕, 连中秋两宅里的团圆饭都未能出席。
中秋宴上因为热孝未设杂戏,了疾在寺中应酬巡抚大人未能归家,霖桥月贞皆是病中, 又没了芸娘,连缁宣也是病体初愈,众家人皆是索然无趣地在席上坐着。只得个巧兰尽力调和说笑, 众人又都不爱听她说笑,以至玳筵冷落, 明月萧条。
霜太太想起来问琴太太:“霖哥倒罢了,贞媳妇又是哪里不好?前头在雨关厢我见她还是好端端的, 怎么回来就听见说病了?”
那点风声给琴太太掩得紧, 生怕霜太太知道了担惊受怕,一时吵嚷出来, 再给朝廷知道更是了不得的事了。
她装作没事人一般笑了笑, “芸娘的事一出来, 都是她在操持,哪有个不累的?前头不过是在苦撑,如今事都了了,也就撑不住病了起来。”
“请大夫瞧过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的妨碍, 只叫休养一阵。”琴太太趁这当口将底下筹谋的事也先说出来,免得到时候引人疑心, “我看她也是真累着了, 连芸娘丢下的那两个孩子她也时不时去照看, 在家被孩子们闹着休养不好,我打算着过几日送她回娘家去静静养一养。”
霜太太认同地点点头,“大夫既说要静养,在家不免琐碎,哪里又能静?送她回娘家住几日也好,她们娘家人口少,倒清静。年纪轻轻的可别累出什么病来,往后留下根子愈发不得了。”
于是没几日琴太太便吩咐了人往章家传话,又命人打点细软送月贞回去。想章家人为保他们自家的体面,绝不会四处去说,比宅里人多嘴杂的要稳妥得多。
月贞尚不知情,这日睡在床上,看见冯妈进来,还当是琴太太有什么要紧事,忙掀了被子下床来迎。
冯妈赶了屋里的人,坐在榻上告诉月贞要送她回娘家的事。将月贞说得云里雾里的,亲自端上茶来,因问:“怎么好端端的,要叫我回娘家去?”
“回娘家去还不好?”冯妈笑着嗔她一眼,端起茶呷了一口,态度模糊,“太太体谅奶奶这些日身子不好,特地叫你也不必带下人和崇哥,自己回娘家去清清静静将养些日子。奶奶回了娘家,好好请个大夫来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
月贞更有些糊涂了,“在家请大夫不是一样的?”
冯妈谨遵琴太太的话,不愿意撕破脸。眼下别的都先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悄无声息落了这胎,好把朝廷那头瞒过去。
因此只能以弦外之音暗示月贞,“有的病不好在家瞧的,瞧出来给人听见,一于李家的体面无益,二于奶奶自家的脸面也无益。何不在外头弄得干干净净的再回家来?太太的意思,只要清清白白的回来,什么事都当做没发生,奶奶你这个媳妇,她还是认的。”
月贞简直满头雾水,把一边立着的芳妈睇了一眼,“我到底是什么病啊?难不成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那芳妈留意了月贞好几日,也忍了多日,这会终是憋不住了,跺着脚乜她一眼,“您自己哪里不舒服您自己不清楚?不说出来,大家存体面,真要人戳破了窗户纸,就连我们底下人也跟着没脸!”
月贞将两人面色反复窥一窥,回想自己身上的症状,又是胃口不好,又是精神不好,偶然吃些饭下去还要呕出来,可不就是人说的有孕的征兆?
这可真是断没可能的事情,她与了疾虽然不清白,那都是老早的事情了,近来见面也不过是面上亲热一番。就是与蒋文兴,也都是刻意堤防着这事的。
想来是这些人误会了什么,再有那日琴太太暗探那枚香袋的事情,她心里益发断定。
她先是暗恼一阵,本想为自己辩白表白的,可转念想到芸娘桂姨娘等人,便赌气似的不愿辩解。随他们去误会,横竖她是不怕请大夫来瞧的!
她点点头,仍装作不懂,“好吧,我听太太吩咐就是了,我也正想回去看看我老娘哥嫂。”
说话就随珠嫂子打点了几个包袱皮,带上了马车。
她独身回去,想着趁此间歇歇也好,在家虽然总同嫂子哥哥拌嘴,却没这些恶事缠身,落得个轻松。
可事情哪就如她想的那样简单?章家老太太暗里得了琴太太的话,说要她偷么请个大夫为月贞诊脉落胎。她早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一面又担心人家送了月贞回来从此就不肯再接回去。嫁出去的女儿给人弃回娘家,叫街坊听见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好了!恨得她直想带着月贞一齐撞在那墙上死了算了!
白凤除了一样的担忧,还添着一层担心。只怕月贞不能够再回李家,好容易过上的好日子岂不是又要鸡飞蛋打?
这婆媳俩各怀着忐忑,给刚请来盖房子的几个匠人都暂且放了一日的假,凑巧永善没屋子睡,带着两个儿子借住到朋友家中去了。这日就只得婆媳二人,以同样一张晦气的面孔迎接月贞。
月贞打发了车马回去,两个胳膊挽着几个包袱皮进了后院,乍一瞧还真像是给婆家赶出来的,有几分潦倒落魄模样。她站在院内喊白凤:“嫂子,帮我搭把手。”
白凤只顾在前头走,扭头不耐烦地睇了她一眼,“我不得空,不是要给姑娘瀹茶嚜。”
说话便直直走进堂屋里。月贞正为这冷淡的态度有些弄不清,谁知她娘不知从那个角里冲出来,提着把竹枝扎的笤帚就往她身上打,“你还有脸叫人招呼你!你怎么不死在外头?!你还有脸回来?!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尽了!”
吓得月贞丢下包袱皮满院子跑,听着她口里的话,渐渐明白过来,想必连这头娘家人也跟着误会了什么。
她只得一面跑一面嚷:“娘只听信人的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打起人来?!”
老太太腿脚不利索,追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跑不动了,扶着腰在后头骂:“你个没王法的小霪妇,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太太叫人偷偷传话给我,我当着人听见那些话,只恨不得找副棺材躺进去!你爹读了一辈子的书,没曾想会养出你这么个没廉耻没王法的女儿。要是给他知道,非得从地里爬出来掐死你才算完!”
市井粗鄙之人,骂人自然也骂得难听,单“霪妇”两字就忽地令月贞站住了脚。她在屋檐底下回首看她娘。老太太那张脸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怄得,又或是臊的,红得发青,两眼里都是血纹,那架势恨不得将月贞就地打死。
又看白凤,立在堂屋门首冷眼笑着,扫在她身上的目光利箭一般,恨不能将她就地射死。
不知怎的,有关芸娘生前的那些零碎片段又浮现在月贞脑中。她想到姜夫人,想到缁宣,想到芸娘屋里那班下人,因缘种种,当时看着不觉得怎样,此刻慢慢有些感同身受的锥心之痛。
她本来就怀着赌气的意思,此刻更加不愿说明了。霪妇不霪妇的她自己也说不好,但她倏然觉得,最应当审判她的人不是这些人,琴太太霜太太也好,她的老娘嫂子也罢,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他们都不能给她定罪。
所以她一言不发,既不招认,也不辩白。她原本就是个犟性子。
老太太喘平了气,那一股子怒火也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羞臊之意。她丢了笤帚走过来,照着月贞的脸就掴了一巴掌,语气比方才冷静,“我们章家简直丢不起这样大的人,你让你哥哥往后怎么在外头见人?还有你两个侄儿,大了怎样在人前立足?”
月贞被打得偏过脸去,心被这手刮的风吹凉了半截,人却是笑着回过脸来的,“我有点差池就连累哥哥没法见人了?您怎么不说他自己是个烂泥扶上墙的货,不能给自己争脸呢?”
这话连白凤听了也生气,从门首走下来,“姑娘这是什么话?你做了不要脸的事,反来说你哥哥?你哥哥再不好,也不曾去偷人家的媳妇啊。再说姑娘家,哪比男人?姑娘出了这种事,人家要说什么?”
月贞横她一眼,冷笑一声,“说什么?不就是说‘霪妇婊.子,娼.妇粉头?’你们当初不问也不打听,只听媒人说他们李家如何有钱,就把我稀里糊涂嫁出去做了个寡妇,还要我永世守节?我难道就是合该替人守寡替你们卖命的?”